旅程(第28/30页)

这个走过杰克的农舍的人仿佛是初见周围的一切。他自然地想起各种文学象征,但也开始用眼睛观察。很明显,二十年前他无法这样看;看见之后,他也许无法找到描述的话语或者调子。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简单直接;他有必要经历很多。

很长一段时间,寻找总是我的素材、我的世界、我发展的观察方式的结合,后来我想到写现在的这本书,回到过去的生活状态。在写第一章节的时候,我记起了初到伦敦的第一周,当时我住在安吉拉的那栋楼里。我作家的抱负、社交的经验不足和焦虑,沉重地压迫那段空虚的时间,抹去了我那么多的记忆。

我曾出门观光,像个游客那样。某天,在伦敦市中心某处,也许在堤岸边,我看见一个从哥伦比亚号轮船上下来的人坐在一座雕塑下的长凳上,像是雕塑的一部分。他小个头,穿着深色西装,那是在八月份(月份和天气是后来被作家缝合在一起的),想起来觉得热。他很疲倦。他也许在观光,也许和我一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旅行是想起来非常快乐的事,更多是为了日后的讲述。

我觉得哥伦比亚号上的这个人是个管家。这也许是他在船上时告诉我的,也许是我凭空想象的,因为我觉得他的样子像某部电影中的管家。他对我有点冷淡。就像轮船上狂欢夜的守夜人对着跳舞舱外的人宣讲人类行为的离奇。他说在轮船上待三天以后,人人都背信弃义;上了岸人们又变回自己,忘记了船上的韵事,甚至也忘了相熟的人。

这个管家要去法国,在那里待一周——无疑是在巴黎观光——接着另一艘船会带他从勒阿弗尔或者瑟堡回到纽约,然后游荡的假期生活结束。他会回家,远离宾馆、每日的车旅奔波、疲倦和奇怪的食物。我渴望和他一起去。不是想和他做伴或聊天,或去他的房子。我想成为那一刻的他,一个在路途上的人。我这样渴望着,虽然才到,却想离开。然而我不想回家,我知道那里一无所有。我只是想在那天试图和冷淡的管家聊天,想在伦敦的陌生中表现得和他认识。那天我就想觉得英国对我来说也是暂时的居留地。

二十年后我初到山谷,就像故事中的那个人,我想留在船上。

*

我搬到山谷十多年后,在这里,在庄园小屋和第二次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在英国第一周的记忆被强烈地唤醒。我收到一封来自安吉拉的信。

我大概有三十年没有听闻她的消息了。连她的名字都不太记得了;这是我要回想早年那段日子时需要摸索的事情。安吉拉的这封信有很多页,是花了很多天写的,字迹透露出不同的情绪。

浑圆流畅细巧的字迹,忽而立起,忽而向右斜。线条忽直忽曲;忽而工整忽而上下跑,但有一点是一致的:这是女性化的英国人的字迹,浑圆而流畅,圆的笔画偶尔压平压扁呈蛋形,流露出消极的情欲。笔迹中的英国风格让我惊奇。仿佛安吉拉仅仅因为在英国生活就学会了这种字体。信封上的邮戳来自白金汉郡的一座小镇:中产阶级的市郊。

信的结尾安吉拉的落款是英国姓氏(写在括号里)。我忘记了她不常用的意大利姓氏;但是这个英国姓氏显得奇怪,和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格格不入。虽然我们见面第一天,她便告诉了我这个英国姓氏。她叫我维克多,说我的印度名或是梵文名太难记,她不想用。三十年后她记着这个名字。亲爱的维克多。我很诧异。也许没有人(除了文娱世界里的著名演员、舞蹈家、运动员等外貌受人爱慕的人)会忘记仰慕自己的人,而且这对女人也许更适用,她们随着年龄增长必须一次次清点爱人和奇遇。

亲爱的维克多。这对我也起了效用:通过穿插其间的情欲,我被调动的全身,安吉拉的名字让我想起初到伦敦的迷惑和暧昧,安吉拉的侍者服和红唇;它甚至唤醒了她皮毛大衣的触感(据她所言是她某晚从暴力的情人那里逃出来时抓过来的);它唤起了她乳房的触感,那是其他人——她的朋友,流亡的欧洲人和北非人——在场时,她给予我的自由。它唤醒了——我几乎忘记了,因为后来我有不少真正的写作——我那些日子无知地试图把安吉拉变成素材的尝试。我经常写起她,她的乳房,她的皮毛大衣;我经常介绍自己,经常美化或者努力美化每个人的境况!

她写到她从广播里听到我的名字;她听到了很多次,甚至在电视上看见我,但是直到现在才想起打扰我。她再次介绍了自己。她再次讲述了我曾写过的她的过去。她说自己“管理”我在去牛津前住过的“肯辛顿”的“宾馆”,没有提到伯爵府所在的那条街上的意大利餐馆。“我觉得你不知道,我在意大利有个女儿,由我姐姐替我照顾着,直到我能接女儿过来一起生活。维克多,这个女儿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她有个可爱的小女儿,英语说得让人不相信她是意大利人。”这是信第一段的结尾,笔迹是一致的,快速、坚定,只在最后有些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