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第29/30页)

之后一行行字开始倾斜,字母倾斜得更厉害,字与字的空隙变得不规律:写下信的上一段后,过了很长时间,也许过了好多天。“我曾和一个你一点都不喜欢的人一起出门。实话讲,维克多,我没那么喜欢他。但是战争改变了很多事,你和奇怪的人相处。你厌恶牧师,不喜欢他们说的话,你知道年轻就是无知。”

“出门”——了不起的措辞。我之前没听过谁用这个词。和安吉拉交往的是个暴力罪犯,我认识她的时候也许他在牢里,如此老派、含蓄的词用在这样的人身上。他们在战时的意大利相遇。她很高兴追随他,从战后混乱的意大利到和平有序的伦敦——虽然她和我一样对伦敦知之甚少。

“你去牛津后情况变得糟糕。他不来宾馆了,我像那些时候报纸里写的憔悴的妻子,只是我不是人妻。然后他好几次来宾馆捣乱,我以为自己要被解雇了。但是某天有个人出现在宾馆。一个穿着粗花呢外套的高个子。他第二次和我说话时注视着我,我觉得他一定是上帝派来的维克多,你知道我不是很虔诚但我必须说,我看见了上帝之手。我去了天主教堂,点了一支蜡烛,这是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做过的事。但你那个好朋友得知之后匆忙来到宾馆,准备大战一场。我不知道他想怎么样。但是一看到要对付的人他开始发疯了,真是可怜。他像是要哭出来,真是丢人。风度就是风度,那时候我知道英国绅士是打不败的,维克多。你只有认识英国绅士之后才能说你了解英国。我们的好朋友夹着尾巴走了,但换了个把戏,开始打电话咒骂,不断骂穿粗花呢外套的人。”

这个穿粗花呢外套的人娶了安吉拉——虽然她也不了解他的背景,不知道他会带她过什么样的生活,正如她上一回追随那个男人来到英国那样。她把女儿从意大利接了过来;他们都住在白金汉郡直到她丈夫去世。在安吉拉的信中,那些欢快的岁月转瞬即逝;那个给她快乐岁月的男人几乎没有被提起。

信中多半讲的是她丈夫去世后的事情,主要是她女儿。这个女儿小时候被安吉拉丢在了意大利——理由是充足的——她随着暴烈的情人来到伦敦。女儿被带到安吉拉白金汉郡的家中,在当地的学校上学。但是女儿长大了,突然成了安吉拉的敌人。依安吉拉的说法,女儿的几个男朋友都不好,成家的丈夫非常恶劣,甚至进过监狱。女儿和女婿折磨安吉拉,在她丈夫死后尤甚。他们让孩子们和安吉拉对立;他们不许安吉拉去他们家。

这是安吉拉来信的要旨。这是她坐下来写信的原因,而不是为了追忆过往。这封以不同的心情断断续续写下的信,不同的字迹无疑是从丈夫和在当地上学的女儿那里学来的。这封信有些部分很难懂,像我有时从深陷在某种情绪中的人那里收到的信:信是寄给我了,但不是写给我的。我无法把内容串联起来。我一段段跳着读。

“但是维克多,我知道这个小姑娘会长大,学会用电话,尽管她妈妈觉得这不会发生。这个小姑娘会想打电话给爱她的外婆。维克多,你有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没有你的,请你打电话给我,让我们见面聊聊过去的好时光。”

我在小屋里看这封信,觉得周围环境非常尖锐,让我感到陌生,感到我的出现和它们不相关。在花园墙之后,湿草甸开始的地方,是魁梧的白杨树,它们构成一把巨大的扇子;我看着它们成长。某年冬天,我目睹了其中的两棵在狂风中折断两次,留下参差不齐的裸露的树桩。树桩周围渐渐长出强健的新枝。我训练自己不为这种事情难过;我已经训练自己去相信不变的是改变。在小屋另一侧,一边是湿草甸,后面是迅速生长的野梧桐和未修剪的高高的灌木丛,另一边是老山毛榉和紫杉树,掩映着一条黑暗的小路。我从来没有把这记录下来,但当我第一次在伯爵府见到安吉拉和她的朋友们,我感受到了一个涌动的世界,一个不安的世界。仿佛我们两人都继续在各自的老路上旅行;我们都做着环状的旅行,不时地回到我们的起点。

我没有去见她,没有给她打电话。去她住的地方非常费劲。她的烦闷不安也许一向就有,也许是当年热情年轻的我没有发现,只愿意看见她嘴唇的形状和色彩。她的不安无疑是可怕的战争和在伦敦的日子造成的,她理解不了这些,对我来说太令人不安。我保持自己的平衡就已经很费力了。

我也沉浸在一本书的写作中。我的构思是二十世纪末,新一代年轻人远走他乡,变得躁动迷茫,不是因为旅行,而是因为他们旧时的坚定被解构,他们在一种简单的天启教压制思想的实践中寻找虚假的安慰。安吉拉把我带回过去。无论从理性还是想象上我都没有生活在那里,不再生活在那里。我不再写安吉拉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世界和主题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