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声音(第3/4页)

因为缺少了家庭与责任的约束,同性恋者在性欲上喜新厌旧的需要就变得更加突出,也显得更为坦诚和自然。他于是对阿克莱先生的朝三暮四表示理解,“因为如果性关系以‘差异性’为基础,那么其他永久性的人际关系则以共同利益为基础,无论一开始他们的偏好性情多么大相径庭,夫妻双方在父母这一身份上获得了共同关心的对象。同性恋者则没有这种经验。结果,同性恋者长期忠于一个伴侣的情况少之又少,说来也奇怪,年长的知识分子一方比起工人阶级男友在性态度上可能更加随性。事实很残酷。那就是知识分子更容易感到厌烦,尽管他们通常会否认这一点”。

尽管我忍不住想补充的是,人总有美化自己未走过的那条道路的嫌疑,身为一个同性恋者,奥登也难免时常对家庭生活抱有诸多美好的幻觉,但是,这种忠贞的幻觉和对阿克莱不忠的理解,同样都不能否定他是一个具有强烈道德感的人,因为道德首先就是一种理解他人痛苦的能力,仅仅是理解,而非接受。或者,用奥登谈论卡瓦菲斯时曾经的表述,“诗歌的责任之一是见证真理,而道德的见证者会尽最大能力说出真实”。

奥登非常喜欢卡瓦菲斯的诗,认为他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好运,即“把日常经历转变成有价值的诗歌的能力”。他引用卡瓦菲斯的一首诗予以证明:

他们见不得人的快乐已经满足了。

他们起身,很快穿好衣服,一言不发。

他们先后离开那座房子,倦乏地;

而当他们有点不安地走在街上,

他们好像感觉到他们的举止与他们

刚刚躺过的那张床不符。

但是这位艺术家的生命受益匪浅:

明天,后天,或数年以后,他将把声音赋予

在这里度过第一次的强烈线条。

但在引用之后,奥登要问的竟然是:“可是人们不免好奇,艺术家的伴侣会有怎样的未来呢?”可不可以说,在这一刻,奥登对无名他者的同情胜过了对诗艺的理解,因为很明显,他暂时放过了卡瓦菲斯冰冷语调中的反讽。

奥登并不欣赏王尔德的作品,他认为王尔德并非天生的艺术家,而只是一个爱慕虚荣的表演者,大概只有一部戏剧《不可儿戏》堪称杰作,值得流传。但他依旧为王尔德写下了这本《序跋集》中最长的几篇文章之一——《不可思议的人生》,如果只考虑对某位作者的专论,那么,它就是其中分量最重的一篇。

打动他的,是王尔德对波西的爱,或者进一步说,是王尔德在这样的爱中所表现出来的行为。在带有自传色彩的《依我们之见》中,奥登曾区分过事件和行为,传记所能记载的大多只是事件,“可是成年人的生活不仅仅只有事件,还包括个人行为——那些他们不计后果愿意去做并会为此负责的事情。行为与事件不同,它不可比较也不可重复,它展示的是一个独特的个体,从前不曾有完全类似的人出现,往后也没有”。

奥登看到,“王尔德对波西的迷恋主要不是性爱层面的;可以想见,他们之间即使有过性关系,也不会很频繁,而且很可能差强人意”。奥登看到王尔德对于波西的,在性关系之上的一种绝对的爱。这种绝对的爱,在行为上,甚至比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还要艰难,因为他爱的对象不属于沉默的过去,而就在遍布危险的当下。在对波西的爱和对写作的爱之间,王尔德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他的金钱、时间和精力,他既有的荣耀与自我,都心甘情愿地在爱中丧失。一个恶毒、势利、缺乏天分、撒谎成性的讨厌鬼以同性恋的丑闻毁掉了一位天才作家,这是事件。但奥登说:“假如王尔德在临终前被问及是否后悔结识了波西,他很可能会说不,这样就轮不到我们为他们的关系扼腕。假如王尔德从未遇到波西或者爱上了别人,他会写出怎样的作品,我们无从得知;我们能注意到的只是,从他与波西交往到他身败名裂的四年里,他完成了他的大部分著作,包括一部杰作。”这,是行为。

在王尔德和波西之间,存在一种全然不对等、不计回报的爱,并且因为当事人的洞若观火而非遭受蒙蔽,而成为一种可怕的爱,却也成就了英勇和动人的行为。或许,正如奥登在另一个场合所言,唯有“诗人是坚韧顽强的,可以从最可怕的事情中获益”。

5

有些书带来知识的愉悦,有些书则给予情感的冲击,但能够令人在阅读中滋生幸福感的书,少之又少。对我而言,W.H.奥登的《序跋集》或许是其中之一。很多时候,我会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位现代意义上的诗人,更是一种文明的声音。他关注人的意义,人在当下的境遇及其所背负的历史,其在各个时代的差异与联系。当他说,“原始的诗歌用迂回的方式述说简单的事情,现代诗歌则试图以直截了当的方式言说复杂的事情”;抑或,“荷马的世界悲伤得让人不堪忍受,因为它从未超越当下;人们快乐、难过、战胜、失败,最后死去。这就是全部”,诸如此类,我会感觉到,这个世界不是深陷在某种病态的新与病态的旧之间无休无止的对抗当中,而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整体,如同宇宙一般,一切消逝之物都生动可感地存在于某处,都和现在产生关联。同时,他又用他贯穿一生的神学奋斗和写作行为提醒我们,学会倾听他人并将之清晰地表述出来是一项多么重要的才能,他的众多书评和导言都在与我们分享着这种才能。他邀我们重读《使徒行传》第二章节圣灵降临时的奇迹:“他们就都被圣灵充满,按着圣灵所赐的口才说起别国的话来。”对此,他评述道:“圣灵创造的奇迹通常被称作口才的天赋,难道它不同样也是听力的天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