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海云自开(第2/7页)

签单置在触目可及的地方,司徒今没接,只视线冷冷地抵在纸张边缘,一种被逼上绝路的对抗。

存活率、几月、数年、清醒、昏迷、康复、智障、偏瘫……方才主治医师口中吐露的字眼仿佛冰冷的子弹,一粒粒打穿脑海,要不了命,却疼得人想死。

医生看出对方状态迟钝,转手欲将单子交给倪年,下一秒钟,掌缝一空,再还回时,签字栏处多了个力透纸背的潦草手迹。

“救得了就救,救不了拉倒。”

“手术台上的事我们会全力以赴,请放……”

司徒今抓上烟盒与打火机,像抓住濒临瓦解的自尊与命门,在一切分崩离析之前,她得昂首离开。

“拜托你们了医生,请竭力救人,谢谢!”倪年匆忙说完匆忙追去,“司徒,司徒!”

脚步仓皇的背影竟真的被就此叫住。

那背影将自己原地晾了晾,转身往回走。

倪年空荡荡的手间被塞进一张银行卡,司徒今反手将其紧紧包住:“你去。密码是我生日,你去。”

她捏着她,骨节发白,卡片薄薄的边缘割进倪年的掌心。

“好。”

司徒今牵牵嘴角,这才将手一松,低头又走。

倪年跟着上前几步,被耳闻的她伸手阻止。

明明是抗拒靠近的姿势,开口却是央求。

“我今天没来过,好不好?”那副嗓音已经破得快要透风,被当事人用力撑住,可惜说一个字,漏一个洞,刮进耳中,每处起伏都显得狼藉,“答应我,倪年,答应我谁都不要说,就这样,你得帮帮我,帮帮我,求你了……”

术后第五天,司徒明依旧合眼昏迷,福利院遣了人来轮流照看,而他原封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像与整个世界失去了关联。

司徒今再也没有现身医院。

不过,居然也没离开。

照旧借宿在倪年那里,吃喝拉撒睡一样不少。唠唠叨叨,骂骂咧咧,像个赋闲在家的管家婆。偶尔关起门来打画稿,这种时刻的司徒今最正儿八经,也最天马行空。

倪年对此心照不宣,仿佛那日低声下气的背影只是幻觉,它被当作一页不能说的秘密,任两人联手翻过。

一觉醒来时,屋里静悄悄的,午阳几分西斜。餐桌上留有倪年准备的食物,司徒今抽了两片吐司面包,抹上果酱几大口吃掉。昨夜一直捯饬到凌晨四点,涂涂改改,画面大体构思已经成型,但--直觉告诉她还差了些什么。

嚼完食物,司徒今回房收拾掉满地废纸团,决定出门理个头。

的士停在天坛路这头的巷子口,司徒今付钱下车,白花花的阳光当头袭来,晒得瞳孔一阵收缩。她随手挡了挡,视线顺着西园子四巷灰扑扑的外墙一路北走,五米宽的天空下,两侧人家屋檐高低起伏。原本开在巷口的那间理发店,已经换上了棋牌室的灯箱,恍然间像一块拼图拼错了地方--有些符号总在记忆里活得轰轰烈烈,而在现实中没落得不着痕迹。它们就像知难而退的隐士,轻轻地动身离去,以此作为对市井故人的临别善意。

司徒今拨拨扎进眼睛的额发,笑而不语。崇文宣武都作古成了东西城,她究竟哪里来的冲动天真,指望一间小小的理发室永恒?

直到站在社区5号楼四层的一扇门前,她还在嘲讽自己如此发神经。

拔地二三十年的老楼,楼梯间里都是光阴的味道,有些陈,也有些沉。那扇至今都未更换的防盗门,旧得像个耄耋老人,司徒今揣着风衣口袋与它面面相觑,不说话,也没动静,仿佛是在给它时间将自己辨认。

而它安之若素,反衬得来人通体拘谨。

“你找谁呀?”

神游中的涣散目光突然找回焦聚,司徒今抬高眼皮,一位下楼丢垃圾的邻居正一步一台阶,十分热心地说:“你是找司徒家吧?他犯病住院了,家里头没人,唉……”

司徒今清清嗓,唤了声:“李婶。”

邻居一愣,老花眼眨了半晌,才终于上前一步,仿佛难以置信这个短发假小子是从前楼里最特立独行的女孩:“你是……小今?司徒家的丫头?”

司徒今僵着脖子,顿一下首。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你这姑娘都长这么大了呀?”邻居婶婶简直大喜过望,“什么时候回来的?快让李婶仔细瞧瞧!”

“您没变呢。”

“老啦!你瞅瞅这满脸褶子!”大抵是真开心,李婶拉着十余年未见的邻家孩子东拉西扯良久,才记得问,“你爸他怎么样啦?你这趟回家来,是要替他拿东西呀?”

说不出话,满喉咙尴尬。

相见不相识才该是她司徒今的路数,怎么就脱口打了招呼。

李婶却笑眯眯的,眼波疼惜,仿佛一下子跳转回了从前的某个场景:“又没带钥匙,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