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海云自开

司徒明昏倒了。

发现者是一直在福利院帮忙打扫卫生的保洁员阿姨。当时她像往常一样提了水桶、拖把去图书室拖地,谁知前脚刚进,便悚然看见司徒明整个人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数本从书架跌落的读物掉在他身上,谁也不知道这样揪心的一幕已发生多久。

保洁阿姨当场给吓得够呛。

院长、老师们见状立马打了120急救,送医途中他们通知了倪年和伍月。

可惜伍月人在外阜出差,接到消息除了心急如焚一时间分身乏术;倪年则像被当头浇了盆冷水,直接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去。

抢救室亮着灯,里头的惊险与外面的寂静永不成比。

去窗口办完相关手续,倪年独自坐回廊间的排椅上,沉重得像块深海巨石。

几年前,陈勒父母回国探亲时遇见了还俗下山的司徒明,回加拿大后有次偶然与儿子提起,于是陈勒便一通越洋电话打到北京,托倪年、伍月上门探探现状。一个人对于宗教信仰与婚姻家庭的对错解读,陈勒懒得评判,因果自负是混世的基本则律,选的路走不走得通,各凭本事。他之所以关照这个形影相吊的中年男人,理由太简单--他是司徒今的爸爸。

毕竟哪天要能撒手不拉住这个朋友,他就不是陈勒。

结果倪年、伍月初次上门拜访,便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几番折腾,终于将命悬一线的司徒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于是自那以后的日子,才有了羁绊。

去儿童福利机构帮忙,通过弥补他生聊以自慰,大约是这个中年男人回归世俗后力所能及的忏悔寄托。那些超越生死真相、断尽三千烦恼、得到究竟解脱的奥义,资质平庸如他,苦修数年一无所获,蓦然回首,尽是辜负--家庭、夫妻、骨肉、亲情,以及最最重要的,被他一手毁掉的关于女儿司徒今的成长幸福。

人生至此,追悔莫及。

这样的环境、时刻,想起司徒明昔日叹息过的种种,倪年倍感萧条。妻离子散也好,母故父亡也罢,他们都是从鳏寡孤独中抠出来的一个字眼,是挣扎在对与错、得与失、迷惘与领悟、苟且与解脱间的众生相,是大时代里踽踽而行的小人物。

只是夹缝之中她更侥幸。

呼--

往虚空叹了口气,倪年捏紧仍旧暗淡的手机--来时路上发出的某条短信,目前还未得到收件人回应。

廊间电梯在这时叮的一声打开,来者形单影只,径直向那唯一坐了人的排椅走去,未等对方察觉,便卷着一袭瑟瑟寒凉坐在了一旁。

倪年顿时怔得动弹不得。

“人呢?”司徒今语气轻慢,下颌骨却硬得像块铁铸的模型,没有往抢救室方向投个正眼的打算,“死了吗?”

“还在里面,暂时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

唇线一抿,司徒今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鼻腔才发出丁点模糊的声音。她往兜里掏东西,抽手时却没能拿住,烟盒、打火机齐刷刷掉到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响。倪年听见她切齿低咒了句什么,便弯腰去捡:“这里禁烟,我陪你去外头。”

“不抽。”司徒今意兴阑珊地挥挥手,眼睛和四肢却不知该往哪里放,这种偏离自我的情绪,令她难以接受,“倪年,我们谈谈,我是不是说过,和他司徒明桥归桥路归路。”

“或许病情比上次要严重得多。”

“你当时承诺说好。”

“可能是高血压引发的脑出血。”

“所以你发短信给我是哪门子意思。”

“一旦颅内压急剧增高造成脑疝,情况会非常危险。”

司徒今啪地抓住倪年半边肩膀,薄薄一层,稍微用些力就能掰碎:“你听不懂我现在说的话是吗?”

“你来了不是吗?”

倪年回应那份气势汹汹的逼视,目光各有重量。

“我来看看他死了没有。”

“如果死了呢?”

这诘问像个黑洞,抑或它本身就是个黑洞,话音未落之际就将一切爱恨都带走。司徒今撑着目眦,不肯眨眼,唯恐一眨眼,就会让她看上去像吃了败仗。

抢救室紧闭的大门哗啦打开。

倪年感到肩头的手一瞬间僵硬,于是心也跟着悬到了头顶,生怕下一秒钟就听见“我们尽力了”之类的悲报。

“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部位在基底节区,出血量较大,情况不太乐观,我们建议立即采取手术……”主治医师拿着份脑CT的片子,将病情迅速讲了一遍,说完手术方案、所需费用以及存在风险,转头询问倪年,“你是病人的女儿吗?”

“我……”

“你们俩谁是病人亲属?”医生朝始终一言不发的第三人打量,同时递出一份术前签字单,“时间有限,需要你们亲属尽快商量一下,考虑清楚,如果同意做,就在手术单上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