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进入六月,空气逐渐潮湿起来。要说P市什么最难挨,高居榜首的绝不是拥堵的交通或高昂的物价,异常干燥的气候碾压了一切。

“四年前,我刚来P市的时候啊,一下火车就喷出两管鼻血唉!我以前从没流过鼻血的!”谢光沂一拍手掌,“这么说来,P市也算是我挥洒过热血的沃土了!”

小福从书里抬起眼皮,不冷不热地推开话头:“你怎么又来了?”

“别傲娇啦,明明很希望我来看你。”

孩子微红着耳根别开脸:“想太多。”

谢光沂接在这三个字后面哈哈两声:“不过呢,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我了。”

“去哪儿?”小福皱起眉头。

“我们报纸要在X市设立新的办事处,总编派我过去帮忙。”

“多久?”

“一个月左右吧。”谢光沂扑上去揉她的脑袋,“是不是已经开始思念我啦?”

“别吵。”小福娴熟地躲开,“谢大福怎么办?”

这个问题说到点子上了。她从未出过这么久的差,过去离开两三天的话也就托付庄聿帮忙投喂而已,可眼下庄聿出门采风,不知已流浪到了地球哪个角落。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选。

“还有颜欢呢,反正就住在我隔壁。”

“他已经知道你要走的事了?”

思及此,谢光沂又气不打一处来。颜乔安已经结束工作,带着那位年轻小助理离开了P市。拜托完喂猫的事,她忍不住——当然是状似不经意地随口提醒道,既然房子物归原主,那他是不是该收拾收拾搬出冬木庄了呢?颜欢仿佛完全没听懂她话语中委婉的逐客令,恍然道:“我正在考虑呢。冬木庄挺好的,西三环那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索性租出去吧。”

“知道人们一般把你这种行为称作什么吗?”小福合上书。

谢光沂脸上写满了“生无可恋”:“什么?”

“自掘坟墓。”

盘腿坐得久了,整个臀部都酸疼起来。谢光沂起身揉揉屁股,不小心从牛仔裤后兜里掉出一个信封。小福瞥见信封一角显眼的大红色:“请柬?”

“嗯,高中同学要结婚了。”清早从邮箱里发现这封信,她着实愣了好一会儿。高中时代,对方与她的交情不过泛泛,如今用力回忆也只能记起一张模糊的脸孔而已。连表妹秦锦秋的婚礼都请不到假回去参加,这次当然更不会例外:“婚礼当天我应该还在X市,所以已经拒绝对方了。”

把请柬捏在手里,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呢?

可回神一想,已经二十七岁了。

她们都已经二十七岁了。

妈妈在电话里反反复复唠叨“你还想耽搁到什么时候”。她过年总不回家,一小半由于工作忙碌,还有一大半是因疲于应对亲戚们殷切的眼色——“什么时候带男朋友回来呀”“本人这么优秀,对象一定也很出色吧”“再不考虑结婚就晚啦”……

有一次她忍无可忍地向妈妈摔了筷子:“够了!”妈妈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愤愤往她碗里添了一勺饭:“还不是为了你好。现在轻轻松松无所谓,等你年纪再大一些,孤家寡人的连公司年会都不好意思参加,到时就该后悔了。”

她不是不能理解父母的担忧和害怕。

只为排遣寂寞,所以谁都可以吗?只为让自己符合社会常识,“因为”快三十岁了,“所以”应该赶紧结婚,所以谁都可以吗?如果对象足够出色,谁都可以吗?

在心里用力给那单薄的、名为自信的皮球打着气。

在穷途末路的负隅顽抗中,她终于听到了自己的答案。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离开P市前,只剩下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但她还没打好草稿,就有意想不到的人先找上门来。

傍晚,谢光沂走出报社大楼,看到楼前路边停着一辆异常眼熟的布加迪。正犹疑着是否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就见副驾驶席降下车窗,暌违多日的丁小卯探出头来用力招手:“光沂姐!”

开车的是隋言——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丁小卯的未婚夫。三人随便找了路边一家店坐下,谢光沂以目光询问丁小卯“有什么事吗”,丁小卯讪笑着指指男友:“是他有话和你说。”

这就更奇怪了。

但等隋言提起一个名字,谢光沂便明白过来。坐拥豪车的大少爷显然脾气很坏,黑着脸道:“你不适合顾长庚。”丁小卯没料到男友会如此直言不讳,一惊之下赶紧扯他袖口:“隋言!”紧接着转向谢光沂,连忙解释此行没有恶意,“是我看到你和顾老师逛校园,才多嘴问他的……顾老师是隋言的小舅……”

所以顾长庚才会与远在心理学系的丁小卯如此熟稔。谢光沂颔首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没关系,我还不至于为这点事就生气。不过,为什么呢?你们甚至还特意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