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王庙(第5/9页)

但这一次,教士没有精神崩溃,因为这一夜并非在草原上,而是身处诺亚动物园之中。它是那一夜的月华所化,是一面坚强的护盾,堪与万军相敌。

午夜已至,柯罗威教士从地板上缓缓站起来,吹灭油灯,走出布道堂。此时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红山发出呜呜的吼声,那是来自草原的阵阵大风。过不多时,大风吹开夜幕上空的云,银月又一次露出圆容,奶水般的液状光芒滴下来,流泻入远处的英金河,再从那条不算太宽的水渠流入动物园的水池。一条银白色的丝带,就这样把天空和这座动物园连缀在了一起。

教士的眼神向前延伸,追着月光望向远方。那一夜的草原,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陷入蒙昧空灵的状态,需要引导才能找到应许之地,找到萨仁乌云。现在的柯罗威教士,不必再次陷入那种状态,亦不需要刻意去引导,因为他已经足够强大,已经找到了内心最渴望的答案。

更准确地说,是找到了所有答案的集合。它既是信仰,也是人性,更是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投影。古老的草原城镇已和这些外来的动物结合在一起,就像是那天晚上肆行于街巷的人与野兽的狂欢。某些东西已然改变。进入梦里的情景,再也不可能忘却。这就像是一道透过彩绘玻璃的油灯光芒,折射反映,根本没办法从中滤出每一种颜色,它们本为一体。

“我会一直在这里。”教士仰起头来,任凭月光抚着他在寒冬时节变得皴皱的面颊,轻轻地说,“沙地上的动物园已经矗立,它不会被推倒,如同梦无法被夺走。”

月光似乎又亮了一点点,动物园拱门上那颗黯淡的孤星在夜幕下冉冉升起。

疲惫不堪的柯罗威教士背靠着布道堂的大门,就这么睡着了。他的表情轻松,唇边还带着微笑。在远处的守园人收起铁锹,抖落肩上的沙尘,一言不发地回到蟒蛇的馆舍。

到了第二天,柯罗威教士给总堂回了一封信,态度坚决,表示他的行为是遵从于上帝的意旨,万福即是启示的见证。他绝不会废弃这个动物园,即使要遭受最严重的惩罚。附在信中的还有一张柯罗威教士站在动物园布道堂前的照片,他身着黑袍,面带笑容,身旁还站着万福。

这张照片是萨仁乌云拍的,她在去年冬天弄到一台相机,在赤峰州提完货,先跑到诺亚动物园给柯罗威教士试拍了几张。她回到喀喇沁之后,自己动手冲洗,不小心意外曝光,仅仅保留下来这么一张。

这是关于诺亚动物园和柯罗威教士的唯一一张照片。

总堂收到柯罗威教士的信件之后,头疼得很。他们没料到教士的态度居然如此坚决,一步都没退让。要如何处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总堂高层有点儿进退两难。如果公开高调地处理,等于尽人皆知,会在中国传教界成为笑柄;如果不处理,那等于是打了自己耳光。

总堂最终做出了一个奇特的决定:保持沉默。

他们既不派人去取代教士,也不再定期寄送会刊与信件。在公理会的名册上,不再出现柯罗威教士的名字。那张照片也被放进档案之中,就此封存。这样一来,柯罗威教士与公理会中国差会之间的联系全都断掉了。从此以后,教士也罢,诺亚动物园也罢,对于总堂来说都是不存在的了。

在那张标记本堂教士分布的中国地图上,赤峰州重新变回了一片空白之地。柯罗威教士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不关心——他已经完全被动物园的事业迷住了,无暇他顾。

在这期间,总堂唯一做出的动作,是发了一封电报给赤峰州的杜知州,表明教士的身份与公理会全然无涉,传教介绍信撤销,从此一切行为均由他本人自行承担。言外之意,柯罗威教士在赤峰一带的传教从此刻起将变成非法,他正式成为孤家寡人。

杜知州接到电报之后,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把它随手搁到了一旁。他对教权纷争没有兴趣,只要赤峰州的地面能够保持平静就好。诺亚动物园如今小有名气,连杜知州本人都去看过几次,轻易对它采取行动,恐怕会让居民乱上好一阵子。所以只要柯罗威教士安分守己,杜知州不会主动出手取缔这一个非法传教的地方。

不过杜知州不关注,不代表其他人不留意。

这封电报在归档的时候,被杜知州的幕僚看到。他随手抄了一份,转交给了与之来往密切的楞色寺老喇嘛。

楞色寺在东蒙地区的地位有点儿尴尬,有了赤峰这个地方之后,它才建起来。年轻对人来说是件美好的事,对寺庙来说却不好。这里没有活佛,喇嘛们还没来得及取得权威地位,信徒们宁可走很远的路去林东的召庙或者经棚的庆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