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荣三点

草原动物园的建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从京城到塞外的遥远距离、层出不穷的动物健康状况、窘迫的预算、当地人的敌意,还有同僚的反对,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导致整个计划失败。可这个动物园终究还是在一片沙地上建了起来。

在柯罗威教士看来,这份成就感不逊于在磐石上建起教堂的圣徒彼得。这次的成功让他更加笃信,上帝指引他和万福来这里,是有着一个大计划。当然,教士也承认,沙格德尔、萨仁乌云和马王庙里的慧园和尚,这三个分属不同信仰的朋友在其中帮了大忙。这些异教徒像对待自家信徒一样,热情地帮助了教士和他的动物们,这让教士又是欣慰又是惶恐,不期然想到卢公明那句评价:“在中国人的观念里,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信仰中找到天堂和救赎。”

无论如何,草原动物园总算是正式开业了。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赤峰州,所有人都争先恐后,打算来看看这个从未出现过的新生事物。

这些动物在入城时已经引起过围观,后来又闹了一次夜,还被指认为是菩萨坐骑下凡。这样的奇观,喜欢热闹的赤峰人岂能错过。

从开业那一天起,来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根本不在乎那几个铜子的门票钱,蜂拥而入。天气虽然开始变冷,赤峰人的热情却逆势而涨。他们簇拥在每一个馆舍旁边,把双手揣在厚厚的袄袖里,在冻成冰的雪面上踮起脚尖,好奇地向围栏内望去。这些奇怪的来自非洲的动物极大地满足了草原居民们的好奇心,他们一望就是半天,丝毫不觉厌烦。

教士很贴心地请赤峰州的学士——当地称为秀才——用隽秀的馆阁体书写了标牌,自己又标了英文,写明每只动物的产地和习性。游客们很多不识字,这时就会有志愿者站出来大声念给他们听,引起阵阵惊叹。

那段时间,城里的谈资全是这个叫诺亚的动物园。商人们在茶馆里,伙计们在铺子门口,牧民们在畜栏和马车旁,书办与衙役在衙门里,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交换着观看动物的心得,有时候还会引发争论。每到这时,总会有人一挥手:“走,再去看个仔细!”然后又一窝蜂地跑去沙地转上一圈。诺亚取代了沙地,成为红山脚下一个全新的地名。每个人都为它神魂颠倒。在动物园里,每个人都变成了孩子。

甚至有许多人从遥远的科尔沁、锡林郭勒等地专程过来,只为看一眼传说中的灵兽。赤峰当地人——无论什么身份——只要一听有外地的客人赶来看动物,会立刻挺直身板,一脸自豪地给他们讲解,带他们过去。每个人的眼睛都闪闪发亮,仿佛这动物园是这个城市新的精神图腾,每个人都与有荣焉。

一切就如那一夜似的。整个古老的草原被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惊醒,缓缓睁开眼睛,诧异而好奇地望过去。教士总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不远万里跑来赤峰这个地方,他一直认为是上帝的感召。但现在他发现,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就是为了这些居民骄傲的眼神。

在所有的动物里,万福最受老人欢迎,她有着温柔悲伤的眼神。老人说,这是菩萨的眼神。不过小孩子们更喜欢那五只狒狒,它们不畏严寒,经常把爪子伸过围栏,讨要松子和栗子。年轻人更喜欢虎贲,但它太懒散了,几乎足不出户。牧民们则围着吉祥指指点点,不明白长生天为何允许这匹马身上长出黑白条纹。至于蟒蛇,没人喜欢,大家最多充满猎奇地瞥上一眼,然后悚然离开。

教士把门票价格定得很便宜,只要求游客看完动物后,能来布道堂坐上一坐。布道堂里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大家逛完园子后乐得在这里暖暖脚,教士趁机宣讲福音。居民们像对待喇嘛一样对待教士,不太虔诚,但非常尊重,时常还会带些供品过来,问一些荒唐问题。

教士知道,他们把福音当成了脑海中动物园里的另一只动物。教士有些无奈,但还保持着耐心。时机早晚会到来,教士对自己说。

不知是不是萨仁乌云那一段白萨满之舞的缘故,让动物园的魔力始终萦绕在参观者的心中。即使离开沙地返回城镇,他们也久久难以忘怀。

据说,从那时候起,每一个赤峰人在睡觉时都会梦见动物园的情景。有些人梦见大象,有些人梦见狮子,还有人梦见在一片空阔的草原上,那些动物走成一长列,状如剪影,头顶的月光如水似幻。当他们醒来以后,还会惊喜地交换彼此的梦境,认为这吉兆,然后向各自信奉的神祇祷告。

当一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做梦时,城市也就拥有了自己的梦境。那段时间里,赤峰的梦就是诺亚动物园。它就像是一片笼罩在草原上的云,把影子投射到所有人的睡眠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