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王庙(第4/9页)

如果撤销传教权,诺亚动物园的存在将失去合法性,赤峰州衙门可以随时将其关闭。而公布柯罗威教士留在差会的声明,将会让他本人声名狼藉。从此以后,他将与公理会中国差会没有任何关系,也得不到任何帮助与祝福。他只剩自己一个人,变成一个徜徉在荒僻边疆的孤魂野鬼,自绝于整个公理会体系。

这是教士所能想到最可怕的一件事,甚至比死亡还严重。

柯罗威教士读完这封信,把它折叠好塞回信封,微微吐出一口浑浊的呼气。他抬起头,看到最后一抹余晖从拱门的孤星上悄然褪去,它顿时黯淡下来,轮廓逐渐变得模糊,很快就隐没在夜幕之中。

他捏着信封,蹒跚地往回走去,脚步虚浮,有些不知所措。小满傻乎乎地早早跑回象舍睡觉去了,守园人却没有马上返回蟒蛇馆,而是冷冷地注视着教士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天生对负面情绪十分敏感,此时他从教士身上嗅到了可疑的味道。

教士没有回去居所,而是把自己关在布道堂里,跪倒在十字架前,虔诚地祷告起来,一遍又一遍向天主和自己诉说。他知道,不同于冬天宽恕荣三点,可以找别人来代替自己做抉择。这次的决定,只能由他自己完成。

必须得承认,按通常的标准来说,柯罗威教士的使命并不成功。可他也知道,动物园在赤峰人心中处于一个多么重要的位置。这座神奇的草原动物园已成功进驻每一个人的记忆里,让整个城市都开始做梦。

不止一个赤峰人对教士说道,当他们疲惫、焦虑甚至悲伤时,就会跑来动物园里待上一阵。要知道,诺亚动物园里的每一只动物都是草原上没有的,它们古怪奇异的模样营造起一种不同于草原的异域气氛,不断提醒着游客们:你已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与熟悉的外界相隔绝,你可以袒露隐秘,敞开心扉,并且随时醒来——这岂不正是梦的定义吗?

无论富人还是穷人,无论贵族商贾还是贩夫走卒,无论蒙汉还是回满,对每一个生活在赤峰的人来说,这里是一处美妙的隐遁之地、逃避之所,是能让他们短暂隔离于俗世纷扰的净土。这里太纯粹了,它只是因为纯粹的好奇心而立在沙地之上,就像是雨后草原的天空,只留下蔚蓝颜色。

“你为什么要来赤峰?为什么要在草原建起一个动物园?”一个恢宏缥缈的声音在天空的穹顶和教士脑内响起。教士对这个声音不陌生,从决定来塞北开始,这声音就一直在问他。在京城灯市口的教堂里,在承德的武烈河水中,在塞罕坝的垭口上,在红山脚下的沙地旁,在沙格德尔的歌声中,在萨仁乌云的舞姿里,在小满模仿动物的叫声中……问题一次又一次浮现,柯罗威教士一直在努力地探索答案。究竟是信仰?是好奇心?还是单纯为了营造一个玄妙的意象并把它嵌入到一个古老的梦里?

不同的答案在教士的思绪中飞速旋转。布道堂前的一盏幽幽油灯似乎感应到了祈祷者的心意涌动,火苗为之跳跃不已。这间布道堂前后有六扇窗户,窗上镶嵌着细碎的彩绘玻璃。这些玻璃都是柯罗威教士从圣心会教堂的废墟里捡回来的,它们碎得太厉害,没办法拼回原来的花纹或人物,教士只能尽量挑选还算完整的碎片,把它们凑成六块玻璃。色块之间随机搭配,人像器物之间任意组合,全无规律的拼接让布道堂的花窗纹饰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驳杂效果。

此时油灯光亮大盛,光芒透过这六块彩色玻璃,向外面的世界折射出炫目五彩,在幽暗的园子里格外醒目。教士依然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可脑中的思索却越发剧烈。油灯的火苗跃动越来越大,透出去的光线旋转得越来越快。快接近午夜时分,所有的答案和念头都旋转成了一片无法分辨色彩的光团。

动物们待在自己的兽舍里,披着厚厚的毯子。它们似乎有所感应,同时抬起脖颈看向动物园中央,注视着那光芒旋转。万福用长鼻子拍打着熟睡的小满,眼睛看向布道堂,不时发出一声低吟。虎贲一跃跳上狮山最高处的那块平坦岩石,俯瞰彩光。狒狒们和虎纹马也躁动不安。只有蟒蛇无动于衷,在它的居所门口,守园人默默地伫立在那里,披着斗篷,手里提着铁锹,铁锹边缘被磨得很锋利,偶尔泛起乌光。

这一切微妙的变化,柯罗威教士都不知道。他完全沉浸在沉思中。在一次又一次的自问中,柯罗威教士内心最坚韧也最天真的一面悄然显露。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夜的草原,逼仄的黑暗,冰冷的寒意,四周居心叵测的窥视以及内心的软弱,整个世界都化为恶意,与他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