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荣三点(第6/9页)

又一场大雪刚刚结束,迎来了一个雪后晴朗的清晨,教士用棉袍和羊毛围巾把自己裹了个严实,推开卧室的门,寒气如同几十把弓箭狠狠地射过来,把他射成了一只刺猬,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教士呼出一口白气,强迫自己迈出门去,空气冷而清冽。

羊绒靴子踩在松软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日头很高,可是金黄色的射线被北风滤去了热度,只能把积雪映出一片耀眼寒光。

教士挨个儿检查了每个馆舍的取暖状况,一一补充了燃料,顺便査看了一下动物们的身体状况。也许是严寒的关系,动物们都很安分。狒狒们簇拥在一起取暖;吉祥孤独地站在马厩深处,那里铺满了厚厚的稻草,让地面不至于太凉;虎贲和万福不约而同地紧贴着靠近馆舍外炉的那一面墙,可以直接感受到炉温。虎贲还不时打几个喷嚏,它的身体结构可不是为冬季而生的。

教士忽然想到,如果当初在塞罕坝隘口,虎贲选择逃入围场,那么现在它会怎样?在没有遮蔽的森林里,它恐怕很快就会死于寒冷或饥饿吧。半年的自由时光和注定的死亡,长久的狭窄拘束和安稳富足,教士不知它到底会如何选择。

柯罗威教士巡查了一圈,花了大约一个半小时。他微微喘息着,细密的汗水从身上沁出,感觉寒意稍微消退了一点儿。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间了。他抬起头,在耀眼的阳光下眯起双眼,看向动物园唯一一处照不到太阳的凹地。在那边的阴影里,矗立着一座浅灰色的馆舍。这间馆舍比别处的建筑小了一半,形状狭长如一条粗笨的蛇,没有院落。

这里居住的是那条蟒蛇。它到底是冷血动物,向来我行我素,与其他生灵格格不入,不招人喜欢。即使在对动物园的崇拜达到巅峰时,游客们也很少会来这里,就连小满都不大乐意靠近。入冬之后,蟒蛇陷入冬眠,盘成一圈蜷缩在阴暗角落里,没什么好看的,让这里更是人迹罕至。

教士拎起一把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靠近那边的雪积得格外厚实,他不得不铲雪前行。忽然,教士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看到地面上多了一串脚印。

脚印很大,应该是蒙古长靴留下的痕迹,靴印旁边还有一滴滴血迹,从动物园的一处外墙开始,一直延伸到蟒蛇的馆舍门前。教士抬头望去,看到馆舍的门是半开的。

教士一惊。昨晚风雪太大,很可能有人在夜里不辨方向,稀里糊涂地爬进了动物园,看到前面有房子,就不顾一切地钻进去避风了——如果他冻得昏迷不醒,说不定会被蟒蛇当成一顿大餐吃掉。

如果是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教士急忙挥动铁锹,把雪向两边铲去,迅速来到蟒蛇馆舍门口。他一脚踏进屋子,第一眼没看到人。再隔着玻璃往后半部分看,赫然发现一个人面冲下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岩角流淌下来。

而那条蟒蛇居然从冬眠中醒来,缠绕在树上,两只蛇眼冷冷地向下睥睨,信子时吐时收。

蟒蛇的屋舍构造和别的动物馆舍不同,它分成一前一后两部分,中间用一面木墙隔开。木墙上开了三个圆圆的大洞,镶嵌上三面透明玻璃。游客可以通过正门走到前半部分,透过玻璃安全地观察后半部分。

在后半部分,教士安放了几块岩石,搭成一个塞满泥土的洞穴,旁边还立着一棵从红山上移来的枯树。附近有一个小门,是用来放入食物的。当初在设计时,教士特意把火炉的大部分热力集中在后半部分。反正游客看看就走,不会待久,前半部分冷一点儿也无所谓。

这个人大概冻得太厉害了,居然无意中打开了送食门,然后顺着热乎气钻进了后半部分,和蟒蛇同居一室。

教士不知道蟒蛇为什么没攻击他,也许是刚从冬眠中苏醒,比较迟钝。总之,这家伙的运气还没糟糕到底。柯罗威教士赶紧打开送食门,把旁边的一根木杆子伸进去,轻轻地在蟒蛇头部旋转摆动。这是饲养员教他的办法,可以吸引蟒蛇的注意力,然后迅速把食物塞进去。

很快这人被教士拖出来,全无反应,看来受伤颇重。教士把他的身体翻转过来,一瞬间,他如同碰触到一块火热的炭一样,猛然缩回手,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神情。

这人右侧眼眶上没有眉毛,两侧的脸很不协调,一脸凶悍。柯罗威教士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当初在草原劫掠车队的马匪首领——荣三点。

教士对这张脸印象太深了,这半年多的每一场噩梦都由它而生。老毕临死前那绝望的表情、马匪手中黑洞洞的枪口、海泡子里的骷髅,洒满血点的青草和这张无眉拼接的面孔旋踵叠加在教士的脑海和眼前,强迫他反复体验着那一刻的惊悸和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