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荣三点(第4/9页)

可是鹦鹉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就是不肯落下来。小满只能看到它如鬼魅般在房梁之间飘动,幻化成无数虚影,却始终无法触碰。他泪流满面,另外一只手拼命拍打木桶。洗澡水哗哗地泼洒出来,在地板上流成一摊形状不断变化的水渍,形若符咒。

教士知道这是最后的相见,不需要第三者在场。他默默地退出了房间,把门带上,让这只鸟和孩子独处。

不知过了多久,门缝里银白色的乳光徐徐黯淡下去,忽然老毕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小满!”教士连忙推开门,看到虎皮鹦鹉振翅飞出窗户,不知飞去何处。而小满站在房中间,正用手背擦去脸颊上最后两道泪痕。

这是教士最后一次听虎皮鹦鹉叫出小满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小满哭泣。

几天后,前往动物园的游客们惊讶地发现,园内多了一个瘦弱的小孩。这孩子手里总拿着一把比他个头还高的铁铲,沉默地在院落里铲大象粪,把吹到步道的黄沙堆在路旁,或者掏出炉子里的废渣,重新填入煤炭或木柴。有人过去搭话,可他从来都不理睬,只是埋头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很快在游客之间流传起一个传说,说教士为了省钱,从直隶买来一个聋哑孤儿当苦役。

小满并不关心这些流言蜚语,他此时已彻底被动物园迷住了。在他不算清晰的记忆里,童年总是独自趴在窗边或院子里,等待远行的父亲归来。小满观察墙角的蜘蛛和蚂蚁,看野猫和邻居家的狗打架,挖蚯蚓去喂屋檐下的燕子,把老鼠从空荡荡的米缸里救出来。渐渐地,他能听懂每一种动物的叫声,熟悉它们的每一个动作。这是一个广阔而纯粹的世界,动物们远比除了父亲之外的那些大人更诚实、更有趣、更安全。小满沉溺其中,为了它们,他甘愿放弃与同类交流。

就这样,他打开了一扇门,又关闭了另外一扇。小满没办法再与人沟通,却拥有了跟动物天然亲近的神奇能力——简直注定是为动物园而生。

教士从来不知道,小满在京城时已经在万牲园偷偷为许多动物送终。

小满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动物们待在一起,包括吃饭和睡觉。教士几次安排他到卧室去,但半夜一看,不见人影。次日一早,教士发现他不是抱着万福的鼻子打呼噜,就是揪着虎贲的鬃毛酣睡。他爱每一只动物,每一只动物也都爱他,万福、虎贲、吉祥以及那五只橄榄狒狒,都把这个孩子视为同类。小满可以毫无顾忌地走近任何一种动物,用旁人听不懂的声音与它们交谈。这只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小满把自己的世界封闭起来,在那里没有留出人的位置。他很认真地承担起动物园内大部分的劳动,兢兢业业,只要不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都干得无可挑剔。

这样一来,教士就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可以花更多时间在布道上。事实证明,动物园和布道堂的结合卓有成效,已经开始有很多人初步表现出了兴趣。柯罗威教士发现,至少有十几个人是布道堂的常客。如果按照这个节奏持续下去,教士很乐观地估计,在新年到来之前,就能够有第一个领取圣餐的本地信徒。

闲暇时,教士会教小满一些简单的英文和拉丁文,还会教他唱一些歌曲。小满听得很认真,到后来甚至能够听懂英文指示,可他从来不出声。人类世界对他来说,就像一排大雁飞过一匹野马的头顶,也许会驻足仰望一阵,但终究都是些与己无关的风景。

小满只和动物园之外的两个人有过接触。一个是萨仁乌云,还有一个是马王庙的胖方丈。

萨仁乌云和小满的第一次见面颇富戏剧性。当时她来动物园拜访教士,却被小满挡在了园子门口。小满似乎感应到她身上的神秘力量,十分不安,先后变换了四五种野兽的吼叫,试图吓退她。萨仁乌云倒没什么,不过她的坐骑却因此发狂,差点把女主人摔下来。

教士及时赶到,把小满抱在怀里安抚。萨仁乌云对这个小孩子很有兴趣,她从耳边取下一串金铃铛,夹在他的右耳上,并用双唇亲吻他的眼皮。神秘的气息弥漫过来,小满紧闭着双眼,惶恐不安地转动身躯,整个人陷入幻境。

动物园在一瞬间变了颜色,如同一张冲洗失败的底片。远方的草原景象开始扭曲,色彩失去了重力束缚。小满抬起头,看到无穷无尽动物的魂灵划过天空,它们低啸着,哀鸣着,聚成一团团灰暗的烟雾,一起朝着西方飘去。

在西北的天尽头是一片巨大的洼地,中央有一个海泡子。墨绿色的泡沫在翻卷,泡子边缘盘成森森白骨的颜色。魂灵们从上空坠下,纷纷落人海泡子,不再浮起。这里叫作塔木,是蒙语里地狱的所在。小满也被这巨大的风潮裹挟,站立不稳,几乎要加入魂灵们的行列,投身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