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萨满

赤峰位于商衢重地,能工巧匠和物资都不缺乏,只要资金跟得上,可以建起任何东西。

为了顺利建起这座动物园,教士在当地找了一班名声不错的营造匠户。这些工匠没建过动物园,不过曾经修过楞色寺,手艺很好。他们对动物园的理解,就是搭一堆牲口棚子。教士反复沟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让工匠明白动物园和畜栏之间的区别。

工匠先用小木片搭出一个样式,教士做了一点儿修改,把整个方案最终确定下来。

这项工程赢得了赤峰居民的热烈支持,热烈程度与他们当初反对的程度大体相当。正式破土动工以后,很多附近的居民自愿过来帮工。因为在赤峰城里有个奇怪的传闻:这个动物园是佛祖的旨意,参与建设的人都会获得功德,就像是捐献一条门槛或香油钱似的。于是大批愿意无偿帮忙的人涌了过来,无论缙绅商人还是穷苦民众,都愿意尽一份力,解决了劳动力的大问题。

在赤峰居民的帮助下,土墙一截截地夯实,木栅栏一层层地垒起,硬沙步道两侧的兽舍一间一间地矗立起来。教士规划中的水渠,也从远处的英金河引了过来,在动物园中央汇入一个早就砌好的水池。当初图纸上的设想慢慢浮现出来,沙地上的形体变得愈加立体和清晰。

慢慢地,这座尚未竣工的动物园已经名气远播。很多牧民从遥远的地方赶过来,只为能一睹万福和虎贲的兽舍。有人在工地附近摆下香炉,有人高举着苏勒德(成吉思汗统率的蒙古军队的战旗,战无不胜的象征)、头顶经文在周围转上一圈又一圈。连诸旗的章京、佐领们都悄悄地来观摩施工现场。

在围观人群中,还有一些披着红袍的喇嘛,他们应该来自于三道街的楞色寺。这些喇嘛和沙格德尔不太一样,警惕心十足。他们一直在打听那两头神兽的事,不过围观民众说法不一,最后什么也没问出来。

马王庙的懒和尚们也来看过一次。胖方丈身后跟着已经改名慧园的汪禄文,他们先跟教士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在沙地上转悠。胖方丈背着手踱着步子,脖子不时突然向相反方向转动,鼻子一直耸动,似乎在闻什么美食的香味。慧园已经褪去了初时出家的青涩,跟在师父后头,和胖方丈无论步态还是动作都很相似。

如果俯瞰整个工地,会发现这师徒二人在围着动物园转圈,却始终和栅栏保持着一定距离。他们就像是两只心存警惕的草原动物,谨慎而顽强地接近着目标,沙地上留下的脚印还故意前后交错,让人无法捉摸。

他们看了约莫半天时光,一言不发地走了。胖方丈累得不行,汗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慧园赶紧在旁边的张记铺子买了一篮子柴沟熏肉,师徒俩一边吃一边回了马王庙。

面对这些风格迥异的热心人,教士不得不反复澄清,这个动物园并非宗教场所,至少不是一座寺庙,它只是用来欣赏野生动物的,以上帝的名义。周围的人每次都高兴地点头,表示完全赞同他的说法,然后继续我行我素。可教士知道,无论上帝还是佛祖,在他们心目中大概都是一回事。

在这期间,动物们仍旧待在客栈的马厩里。不过它们的待遇和之前大不相同。赤峰居民对待它们的态度越发恭谨。除了万福和虎贲之外,那五只狒狒、鹦鹉和仅剩的一匹虎纹马吉祥也被传为某些神祇的宠物。那些神衹的来源很杂,有佛教、道门、萨满,甚至金丹道、一贯道和一些无法分类的草原信仰。在他们心目中,这么多神仙派遣坐骑下凡来到赤峰,一定有一个大缘由。

甚至那一晚的混乱,也成了传奇的一部分。大部分居民忘记了当时的恐惧,反而津津有味地开始回忆每一个细节。有几个当晚遭遇了虎贲的轿夫和更夫成了社交界的宠儿,每次都被旁人要求讲述亲身经历,并引来无数羡慕和惊叹。听完故事的居民会跑到马厩旁,仿佛想要去找动物们求证。

柯罗威教士很快发现,他每天花费最大精力的不是监督工程,而是把给万福和虎贲磕头的信徒们劝走。不过这一切辛苦也并非全无回报,在劝说过程中,总会有些人停下脚步,听听柯罗威教士的布道。

教士的讲述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听众茫然、迷惑,眼神里始终闪动着浓浓的兴趣。他们最喜欢旧约里的创世纪和出埃及记,却对耶稣降生保持着一种略带揶揄的敬畏态度。很可惜的是,圣心会曾经感化的那些信徒并没出现在教士面前,他们不是被杀掉了,就是被吓破了胆,不敢露面。

接触多了,柯罗威教士发现赤峰的居民有一种淳朴的天性:他们在谈论生意、祈求健康、出门远行和诅咒仇敌时,会成为不同神祇的信徒,哪怕这些神明不属于同一体系,甚至自相矛盾,他们也处之安泰,并不会因信仰冲突而纠结,更不会觉得困惑或为难。正如承德司铎评价的那样,赤峰居民的信仰是一团模棱两可的雾气,模糊不堪,难以捉摸,他们的精神世界凝结成形态不一的信仰支柱,每次都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