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喇嘛(第2/17页)

至于虎贲,教士向女子借了半扇羊肉,丢给它。吃饱喝足的虎贲比猫还要温顺,随便你怎样拴捆都无所谓。

等到所有动物都安顿好了,护卫们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各自散开。女子对教士嫣然一笑,邀请他进帐篷里共进早餐。

在蒙古包的正中央,一个铁锅正咕嘟咕嘟煮着奶茶。女子从随身褡裢里掏出一把炒米和两团锞子丢进去,搅了搅,再用一个镶着银边的木碗盛满,递给教士。

教士经历了一天一夜的磨难,早已饥肠辘辘。他不顾礼貌,稀里呼噜地连吃四碗,感觉一股热流在全身弥散。第五碗见底以后,他打了一个饱嗝,然后满脸羞惭地为自己的粗鲁道歉。

看到教士孩子一样的窘迫模样,女子大笑。她有着一张蒙古人的典型面孔,眉长眼细,颧骨很高,年轻的五官弥漫着鲜亮的活力,一笑起来如同草原上所有的鲜花都同时绽放。

女子先做了自我介绍。她叫萨仁乌云,蒙语里是“像月亮一样”的意思,是喀喇沁亲王贡桑诺尔布的一个远房侄女。

这位贡亲王的头衔有喀喇沁右旗札萨克和卓索图盟协理盟长,是赤峰周边最有权势的人。他是个开明的人,并不抱残守缺,积极向外界学习。在他的主持下,报纸、学堂、电报等新生事物被引入漠南蒙古,给这个古老的地区注入新鲜活力。作为开化的举措之一,贡亲王开办了蒙古第一所新式女校——毓正女学堂。萨仁乌云的英文正是在这所学堂里学来的。

和大部分蒙古人一样,萨仁乌云生性好动,喜欢四处游走。趁着七月这个最好的时节,学堂又放了假,她决定深入到这一带的草原,勘察地理情况。贡亲王担心会遇到马匪,特意派遣了几个王府最精锐的护卫跟随。

没想到马匪没遇到,她反而撞到一个落难的教士。

萨仁乌云眼神闪动,充满了好奇。她之前曾经接触过不少教士,也在博物图册上辨认过大象、狮子这些草原没有的动物,可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教士会和这么多动物突兀地出现在草原深处,连一辆马车都没有。

说起这个话题,教士的脸色黯淡下来。他先说了自己前来中国传教的经历,然后说到在前往赤峰的途中遭遇了马匪。萨仁乌云听得很认真,中途还把护卫队长叫进来,告诫他要加强戒备,那批马匪可能还没远离。

“可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萨仁乌云发问。

根据教士的描述,他是翻越了塞罕坝之后的次日,遭遇了马匪。可是现在两人相遇的地方,距离塞罕坝有很长一段距离,失去了车队的柯罗威教士,怎么可能徒步带着这么多未经驯养的动物,在一夜之间横穿草原?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柯罗威教士困惑地摇了摇头,那一夜的经历他完全不记得了,脑中一片空白,记忆似乎被强制抽取出来。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他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半天,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一片神秘的月光洒下来。

萨仁乌云以为教士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没有继续追问。可她还是很好奇:“那么,你为什么要千辛万苦把这些动物送到赤峰呢?”

教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华国祥的电影放映机说起,讲到教堂的那一场火灾,讲到万牲园的变迁,然后摊开双手,平视着萨仁乌云,说出了自己的计划:“我想在草原上建一个动物园。”说出这句话时,他原本黯淡的双眼重新放射出光芒。

萨仁乌云睁大了眼睛,忍不住赞叹道:“这是个多棒的主意呀!”她接受过新式教育,在书上见过动物园,但她没想到居然有人有勇气在草原上建一个。

“可是主并不赞同我的想法。”

说到这里,教士重新陷入沮丧。他的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昨天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了,那恐怖的感受仍旧残留在记忆里,像一道不易痊愈的伤口。他下意识地双臂抱住自己,嘴唇颤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他意识到,所谓的启示也许并非神的本意。

萨仁乌云歪了一下头,似乎想从另外一个侧面观察柯罗威教士。在铁锅腾腾的蒸汽中,教士的表情不停发生着细微变化,这个人的内心一定处于纠结与矛盾之中。

她为自己盛了一碗奶茶,却只是沾了沾嘴唇:“可你一个人带着这些动物,穿行了这么远的草原夜路,而且遇到了我。要知道,最大胆的牧民也不敢在夜里这么做,而你却带着这么多野兽做到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它确实发生了。”

柯罗威教士怔住了。他对那一夜的事情实在是没什么记忆,事实上,他刚刚才从那种空灵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还没来得及重新用理性审视自身的处境。经过萨仁乌云一提醒,他才觉察到这其中的微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