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泡子

车队在次日的清晨再度启程。

在老毕的带领下,他们偏离了官道,沿着武烈河朝西北方向的木兰围场而去。车轮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隆隆地滚动着,承德府那高大的城垣在身后逐渐远离。教士坐在车厢里,可以听到旁边武烈河哗哗的巨大水声,这让旅途显得不那么寂寞,更能带来一种微妙的安全感。

沿河而走,可以解决重要的水源问题,这一点对夏日运送动物来说至关重要。变回白象的万福跟随在老毕的马车后头,步履轻快,心情愉悦。只要视野里能看到白色的水花在河心泛起,万福的眼神就很沉静。她已经爱上了在河中沐浴的感觉,连带着对这条河充满了好感。

只要车队一停下来,万福就会迫不及待地站到河边,用长长的鼻子吸足一管水,冲洗自己身上的灰尘。偶尔她也会帮着虎贲和其他动物降降温,就连最桀骜不驯的虎纹马都愿意主动凑到她身边,只有虎皮鹦鹉躲得远远的。

车队中途停留的次数比之前要频繁得多。不是因为万福的玩心太重,而是路况太糟糕了,车夫们不得不每走一段就停下来检查一下轮毂和车轴,防止可能出现的崩裂。

老毕说,从承德到围场的路况原本并不差。从前皇帝经常过来打猎,无论是庞大的扈从、仪仗、辎重还是天子的威仪,都需要一条体面的大路。这条前往皇家猎苑的御道很宽阔,两侧依稀还能见到凸起的路肩和排水沟渠。路面上的土被精心地夯实,密实到连草籽都无法在其中生长,上头还铺着一层大小均匀的碎石块。

可惜天子很久不来,似乎把这里遗忘了。这条路和万牲园一样,长期缺少必要的维护,慢慢变成了荒弃的植物乐园。在夏季的大雨、洪水和冬季风雪的轮番侵袭之下,土黄色的路面变得坑坑洼洼,褶皱丛生。一段路突然涌起一片凝固的土浪,另外一段路突然凹陷成一个歪斜大坑。顽强的野草从路面的裂隙里钻出来,把整块硬土顶了起来。

在这种路上行走,马车不可避免地发生剧烈颠簸。教士生怕司铎送的咖啡罐被撞碎,只好把它抱在怀里。头顶的虎皮鹦鹉紧紧抓住架子,嘴里哼哼唧唧,似乎对此深表不满。

车子颠簸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所有的马车都从榆木箍铁轴辘换成了花轱辘。这种花轱辘是杨木造的,很便宜,质量却很差,坏得很快,不过修起来也快。老毕知道接下来要走草原,草原没有路,对轮子损耗比较大。他舍不得用贵的榆木箍铁轮,于是就趁进承德城采购的机会,顺便把车子换了装。

教士对车马行完全不懂,任由老毕去安排。不过他明显感觉这条路走起来不舒服,便略带担心地问老毕会不会有问题。老毕拍着胸脯保证,只是这一段比较难走,只要一进围场就顺风顺水了。教士将信将疑地坐回到车厢里,抿住嘴唇,把轻微的晕眩压抑下去。

就这样,车队朝着围场的方向又走了四天,移动速度大不如前。好在他们沿河而行,至少不会被酷暑和干渴困扰。更幸运的是,天空始终是一片近乎透明的湛蓝,偶尔有点云,并没有下雨的迹象——否则路上会变成一片泥泞,搞不好还有河水泛滥,那可就是最糟糕的局面了。

在这趟旅途中,周遭的风景始终在变化。时而变成灰黄色的丘陵沟壑,时而又延展成一片带着粉白花边的茂密森林,还有阴森的青色峡谷和深藏在道路尽头的精致湖泊。教士每次拉开车厢窗帘,都感觉像是在阅读一本跌宕起伏的惊险小说,你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有远处连绵不绝的塞罕坝山岭巍然耸立,像长城一样庄严。那里是蒙古草原和直隶森林的分界线,分割两个世界的边界。无论车队怎么走,这道山岭始终遥遥出现在地平线上,似乎永远无法接近。

这里到底是曾经的皇家猎苑,在人类退出之后,其他生灵趁机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林中的鸟类极多,动辄成群结队掠过天空,叫声嘹亮。只要在满缀着浆果的灌木簌簌抖动之处,必能发现狍、鹿、兔、獐,偶尔还能看到野猪。如果把狮笼的苫布揭下来然后打开笼门的话,虎贲恐怕会觉得自己置身于天堂。这些动物藏身于密林之间,被层层叠叠的绿色所遮掩。教士第一次发现,原来绿色有那么多种,他几乎想不到足够的词汇去形容它们。

这一带人迹罕至,车队在沿途几乎没看到什么行旅,甚至很少看到人类活动的痕迹。越往深处走,教士越有一种错觉:他们已经远离现代,文明的颜色逐渐褪去,逆着时间朝着莽荒的古代前进。

有一次,教士发现前方出现了一小片平原,上面排列着几块不均匀的田地。凑近一看,田地里开满了淡黄色的小花。教士的博物学成绩还不错,立刻辨认出这是罂粟花。老毕说这是围场的佃农们种的,他们早不在这里居住,只在收获季才回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