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泡子(第3/11页)

教士相信,如果现在就这么把虎贲放出来,它会在这里生活得很美好。

在车队行进过程中,教士能明显感觉到,整个地势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抬升,车队爬坡的时间已经多于走平路的时间。不止一匹辕马差点扭伤脚踝,若不是万福的鼻子帮忙,恐怕这几辆马车都未必能坚持下来。杨木质地的花车轮也频频发生问题,车夫们有时候不得不就地取材,从附近的林子里砍取木料,现场加工,质量自然不必说了。

老毕安慰教士,说坡度增加是好事,说明他们的方向是对的,确实正在朝着塞罕坝的隘口方向攀登。在这种处境下,柯罗威教士无法判断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安慰,不过他就算知道答案,也没什么能做的。他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万福身上——这一路上没有合适的水源可供清洗,这头可怜的白象几乎又变回原来的灰色。

车队艰苦卓绝地跋涉了三天,就在所有人都濒临崩溃的前夕,终于抵达了塞罕坝顶端的一处小小隘口。

这个隘口两侧都是高大的石质山梁,狰狞而挺拔,刀砍斧凿的峭壁向内对倾,像一只鳄鱼仰天张开了大嘴。隘口附近堆积着大量散乱石块,它们分布在一片不规则的半圆锥形区域,其上满布青苔。可以看得出来,这个隘口并非天然形成,不知何年何月,这里应该发生过一次坍塌,把山壁震塌了一半,露出一个缺口。后来又经过人类刻意的搬运和疏通,形成了一条连接内地与草原的隐秘通道。

隘口通道只有七八丈宽,勉强能容两辆宽板马车并行,入口居然还立着一块歪歪斜斜的石碑。石碑看起来年头很久远,上面的凿痕早已模糊。

老毕说这里叫刀豁口,名字起得很形象,这里的地貌恰似一把中国大刀猛然劈在什么硬东西上,导致刀刃崩开了一个小小的口。

车夫们重新把货物包扎了一下,加固所有的绳结,还在车轮上压了一道闸口。车队排成一列,车夫拽着缰绳,压着车闸,徐徐通过隘口。

轮到万福走过去的一瞬间,她突然停下脚步,长鼻子垂在脚掌旁的地面,眼神里透出一丝犹豫。大象似乎升起某种预感,这个隘口不只是地理的分界线,也是很多人和动物未来命运的分界线。只要迈过这一条线,原本暧昧模糊的命运会立刻凝结成清晰的图景,梦也会朝着更现实的世界呈现。

对此她感到惶恐、畏缩、胆怯,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对不确定的担忧。这只聪明的动物凭借直觉知晓,迈出这一步以后,将不可能再退回去。她一降生就被禁锢在象园之内,外面的世界是完全凝固的。之后,在这十几天里,四周的高墙轰然崩塌,洪水涌入,呼啸着把万福冲进急流。以她迟钝的感受,简直无法承受这么急速的变化。

教士注意到了万福的异状,他让老毕停下车,然后走过去安抚她。这一次,万福并没有及时做出回应,她只是烦躁地甩着鼻子,把地面上的小石块踢到峭壁上,对教士的话语无动于衷。

这时负责运送虎贲的大车也晃晃悠悠地开过来。整个车队里,这辆车负担最重。狮笼搁在车板上,四角用粗大的绳子紧钉在边栏上,外面依旧罩着一层苫布,以防发生意外。

这时万福突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横过身子来,就像是在象园一样面对山壁,把狭窄的隘口通道挡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车夫大为惊慌,大声叫前面的老毕赶紧把她拉走。教士和老毕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去拽万福的鼻子,可根本拽不动这么沉重的躯体,反而连前方的大车也倒退回来。

两辆车越来越近,无论是教士的祈祷,还是老毕的怒喝,都对万福毫无影响。野象特有的倔强脾气让她牢牢站在原地,一点儿跨过隘口的意愿都没有。

以防与万福发生碰撞,后车的车夫只能强硬地死拽闸口。可地势实在太陡峭了,这个突发的意外让马车的车轮向右边偏斜,突然咔嚓一声,车子右侧的花轴辘被一块凸起的尖状石块顶成了两半。两匹辕马发出嘶鸣,车板登时失去平衡,朝一边侧翻。

在巨大的晃动之下,绷紧的几根绳子相继崩断。苫布飞起,狮笼从平板上挣脱了束缚,滚落到地上,沿着斜坡咣当咣当连翻了几个滚。当初为了减轻重量,狮笼用槐木打造而成,根本耐不住这种冲击,半边笼门被生生撞掉。

那一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他们带着惊骇的目光,看着那一扇歪斜敞开的笼门。笼门的栏杆上沾着腐臭的肉屑与骨头残渣,还散发着肉食动物特有的粪便恶臭味。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笼门另外一侧的动静。

这可不是万福,而是虎贲,一头不折不扣的雄狮。这一路上,车夫们亲眼看见大块大块的鲜肉填入它的血盆大口,知道这是不可轻易接近的猛兽,比老虎还凶残。全靠牢笼阻隔,他们才能保持着镇定去欣赏,去谈论。可这个拘束已然失效,猛兽恢复了自由,随时可以从笼子里走出来,在场没有人能阻挡它——包括莫名其妙发了脾气的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