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嗜好(第4/5页)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即便坐在养心殿或是乾清宫,皇帝龙袍下都穿着全副铠甲,皇帝命人将所有记录先祖丰功伟业的战事和战事分析的书籍,从大库搬至养心殿,皇帝挑灯夜读,常常熬过一个又一个通宵。令人惊异的是,对于皇帝从小就显出病态的身体,过分的投入竟然没有损及他的健康,相反,他全神贯注,神采奕奕,两眼放光,显出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情。皇帝拒绝一切娱乐,白天将全部时间花在分析各种奏折和战报上。晚上,皇帝展开地图,点亮灯烛。自同治帝以来,皇帝的寝宫再次在夜间照得通亮。皇帝在亮闪闪的房间里穿行,双脚落在他渴望的战场上,那肮脏,鲜血横流,尸体覆盖着暗红色的土地。皇帝的视线又回到地图上,尽量将各种标志想象为实地景象,皇帝想从错综复杂的地标和杂乱纷纭的消息中,理出头绪,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

白天,皇帝让人掩上养心殿的大门,除了放进禀报前方战事的奏折,放出发放命令的旨意外,不放任何人进来。深夜,皇帝看到那些盛着珍贵书籍的盒子上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却并不感到厌倦。皇帝小心翼翼,不触碰尘土,皇帝想,那是来自辉煌年代的尘埃。他打开盒子,闻到了两三百年前的气味,这陌生的气味儿令皇帝振奋。皇帝不是一个嗜血的君王,皇帝看到的,是一场又一场描绘在纸页上的战争,每一场战事,令皇帝热血沸腾的,不是杀人的数字,而是祖先的英勇和置生死于不顾的气魄。

皇帝想,在这深宫中,我到底怕什么?我是怕有一天东瀛人杀进紫禁城,还是害怕别的什么?皇帝又想,我真正需要的,是一个战场,那里有驯养多时的战马和彪悍的部下,胜负可以面对面获得,当下就能了知结果,我需要震天的喊杀声和喷溅的鲜血,来唤醒我萎靡的精神,我要迎着朝阳出征,或是于夕阳下目睹荒漠中沉寂下来的血染的沙场,我还需要悲痛和对胜利的渴望,来刺激和鼓励明日的士气。而眼前的这一切都令我失望,我是皇帝,却在深宫中做着一个关于出征的梦。

皇帝从四岁起就看到,摆在他面前的障碍太多,每一个障碍都迫使他后退,一直退到被玩具包围的房间。去玩你的玩具吧,去摆弄你的玩具吧,好孩子都从玩具中得到乐趣,好孩子不思考玩具以外的事情,好孩子就是不必长大成人。

皇帝于是想到,他的恐惧不是来自海上的战舰,而来自深宫里的暗影。那是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惧,一层又一层的障碍。这恐惧自小伴着他,而每件玩具都是一个可以暂时遗忘的庇护所。玩具就是皇帝的症结。后来,他们又送进宫里一个皇后,两个妃子。现在,连珍妃,皇帝也不要看到,皇帝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他需要的,其实是另一种东西。

皇帝命人从大库搬来的书籍,每篇文章都写满了祖先的荣耀,然而,皇帝也看出,这些书自印刷装订后就再也无人翻阅。祖先的功业已无人顾念,大臣子民们平日里都在看什么书?皇帝问王商。这个问题无人作答,皇帝派人去做调查,皇帝想知道在这个举国危险的时刻,他的子民们都在读什么书,难道他们不能像他一样从祖先获胜的战绩中,寻求启发与灵感,乃至鼓励吗?皇帝问完这个问题后就陷入了无尽的思索,以至于皇帝很快淡忘了自己提出的问题。因而,在甲午海战后即便皇帝得到过一份读书报告,皇帝却再无心顾及。

海战摧毁了皇帝的梦想与雄心,皇帝将视线再次投向玩物,此举既安慰了太后也安慰了群臣。太后和群臣看到那刚刚显露的血性只延续了数月光景,就恢复了常态,便都吐出一口浊气。朝臣们早已习惯了后宫的暗沉与平静,重新归于死水般平静的后宫,令所有人都放下心来。群臣很快就熟悉,并认可了武英殿前安放的钢琴,也很快习惯了每天从那大箱子里淌出的音乐。这音乐极不悦耳,甚而难听,但出于对皇帝的爱和忠心,这件玩具看来暂时令皇帝获得了平静和快慰。对于皇帝忧郁而苍白的面容,愈加单薄的身躯,这个庞大的玩具似乎正在发挥应有的效用,它让皇帝在面对战败时哀而不伤,在失去权力时却不失发散忧郁的游戏。皇帝保持平静沉默的面容,说到底,对维护朝廷权利之平衡,是极有助益的。

在调音师试音后,皇帝又命人请来了乐师。

皇帝的乐师据说来自一个叫荷兰的国家。乐师出生在这个国家一个叫阿姆斯特丹的地方。这地方的名字不免令皇帝浮想联翩。皇帝说,阿姆斯特丹,这个名字让我想到十分神秘的地方,就像叶赫城和觉罗之地这样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