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嗜好(第3/5页)

“连这架最大的玩具也修好了,这是朕一直以来渴望做到的。”

“皇上,演奏钢琴需要长期的学习和练习。”调音师说。

皇帝小心在钢琴上按了几下,以熟悉琴键的位置和音准。

谁也无法知道皇帝为何能自顾自奏出曲子来。

“如果皇帝没有专门的钢琴老师,也从未练过钢琴,那么,皇帝是位音乐天才。”

天才这个词让皇帝很高兴。

“天才,”皇帝说,“这是朕最先学会的几个单词之一,天才是无师自通的意思。”

事实上皇帝能演奏钢琴,是出于对音乐盒子的迷恋和长时间的琢磨。他拆了无数只盒子,又将每只盒子装好,这让皇帝不仅熟悉音乐盒子的原理,也熟悉了音乐。皇帝在那个壮丽的下午演奏了音乐盒子里的音乐,后来还奏起了《春江花月夜》和《高山流水》这两支曲子。虽然我们曾听说洋人会在行军、进攻、或是操练时演奏曲子,袁世凯训练新军也将这个学来鼓舞士气,每逢使节来访,我们也会依照礼仪让宫里的丝竹乐班,奏出对方国家的国乐以示友好,可皇帝用钢琴演奏宫中曲子,还是第一次。这架钢琴正适宜这夕阳,也适宜我们此时的心情。

太后任由皇帝找这个乐子。这样一来,大家就都放心了。皇后和瑾妃退避,特殊嗜好使她们不能久待。皇后正在啃钟粹宫旁边的琉璃阁,可她闻到了钢琴异样的味道,这味道她从未尝试过。皇后以身体不适为由,隐瞒和隔离了日益增强的欲望。瑾妃为另一种欲望所困,她心里漏斗状的云在庞大的身躯里飘浮,她的心捉摸不定,她想要按住这片捉摸不定的云,她在自己宽阔的身体里越跑越远。这也是需要隐藏的,瑾妃的恍惚疏离与喉咙里飘忽不定的喘息声。这样,在每天的黄昏时分,来为钢琴调音试音,竟是我和皇帝独处的佳时。这个屋宇般的乐器,钢琴,说到底,是皇帝见异思迁,新近迷上的玩物。为防风防雨,又专为这架钢琴搭起了巨大的纱帐。这道景色一旦形成,就成了太后纵容溺爱皇帝的证明。上朝时,远远的,百官经过,都转过头看看武英殿前的纱帐和帐子里的钢琴。官员们想,皇帝将一个巨大的玩具摆在武英殿前,这意味着什么?瞧瞧我们为之效忠的皇帝,由于沉溺玩物,有一天,若是被夺了皇位,也是理所应当的。很明显,钢琴摆在武英殿前对皇帝不利。

不,官员们不会这么想的。皇帝将钢琴放在武英殿外,此举不仅安慰了太后,也安慰了百官。

对皇帝而言,即便身在三殿之外,也只是稍稍脱离摩罗花的暗影。可向来,事情都是对皇帝不利的,一直如此。

自从皇帝将钢琴摆放在武英殿的月台上,每天下午五时许,那庞大乐器就会奏起一阵杂乱的音调。皇帝请技师仔细维护钢琴,寻找完美音色。皇帝专注于这件事,看来真是让太后和群臣都深感放心。想想,这原是有理的。这么多年,大臣们在为举国最重要的男人寻找使他快乐的玩具,钢琴只不过是其中略嫌庞大的玩物之一。为了安慰皇帝,最后,他们为他找来三个女人。

说到底,我是被当做一件玩具送进宫里的。一开始,这个活人玩具小巧玲珑,会唱小曲儿,会跳舞,会写字画画,的确是件足以令皇帝入迷的万能玩偶。但是皇帝沉迷于这件玩具,却又令太后和大臣不安。这件玩具,使皇帝变得有血有肉,懂得感情,甚至克服了恐惧。皇帝的口吃之疾得到缓解,乃至痊愈,更是令太后和群臣不安。皇帝无疑是越来越健康了。皇帝甚而要重练骑射,漠北草原上早已消失的豪情,似在羸弱的躯体里重新唤醒——只需回顾皇帝在甲午海战中的表现,瞧,那差不多是一个人的战争。虽然局面不出群臣所料地走向失败,然而,有一件事确乎是近百年来所不遇的。还有人记得,从大清建国起,在历经数不清的大战而令先皇们赢得万世之功后,龙椅传到第九位皇帝的时候,所有血管里的血性都消失了,这个族群忽然变得异乎寻常地喜好和平,宁可毁了圆明园换取一时一地的安稳。征收的赋税,一大半都送去国外,只为偷得片刻的安宁。我们已经习惯和接受了现在的自己,如若不然,我们便会惶恐。然而,甲午年,皇帝的大臣们异乎寻常地看到,有一股血性从日益黯淡的后宫显露,相伴而来的,还有无法遏制的愤怒,更多的愤怒似乎还远远地没有到来。皇帝的这些表现令人忧虑。如果一国之君如此介意自己的心情,而不顾及群臣的安危,那么这样的皇帝,我们该怎样对待呢?瞧,这场一个人的战争,皇帝恨不能亲自前往战场征战,这简直是在掴群臣的耳光。没有一个将军和武士能令皇帝满意,他们从战场上带回的,只有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