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时日

磨指是宫里的萨满,学徒期未满就被惩罚了,现在做了皇帝的隐身侍卫。我无权任用侍卫,可我代皇帝任命了他。我无法向磨指发出命令,我时常见不到他。我的命令写在纸片上。有时我用篆书,有时用隶书,有时我写满语。书写是我的保密法,时常更换字体,是为了让即便略识几个字的宫女也无法猜透我的密令。

我留给磨指的第一道密令是,找到白萨满。纸条拿走后,许多天,磨指没有出现。他没有问我,白萨满是谁。

我在刺绣,也在等待。

我想搜寻布西亚玛拉的记录。总会有文字记下她,总会有传说和歌谣留下她的踪迹。她的名字,曾经一度为世人熟知,一定是这样。

在文字中搜寻布西亚玛拉的踪迹,是件浩瀚而艰难的工作。我必须知道源头。我既不能将迷宫指给皇帝看,也不能向皇帝证明诅咒的存在。我不能使皇帝相信我见到的太后,衣袍里裹着的一重影子和一具白骨。我听到、看到的故人,装在瓶子里的人。我无法向皇帝讲述大公主的真相。皇帝只见过堂兄载淳的魂魄。怀疑即罪过,这个信念在皇帝心中与恐惧并存,大树般牢牢扎根。不能怀疑太后,她是养母和姨母;不能质疑给予他皇位的人,哪怕他并不想要这个位子。怀疑即罪过。若有一天拔起这棵树庞大的根系,皇帝也将被连根拔起。

“怀疑”即意味着“罪”,也意味着“罚”。

已是来年初夏的早晨,一大早,我在一只荷包上绣仙鹤纹。我处身世外,将所有声音关在景仁宫门外。我焚了一炷香,捻了捻腕上的手串,小公主在清淡的烟雾里隐隐现身。她伸手触摸桌子上一团一团的丝线。我想跟她说说这件事。说说摩罗花与消极。说说这个无法追逐的名字,布西亚玛拉。说说她的姓氏,叶赫那拉。

史官会将她藏在哪里呢?我问小公主。她望着我,眼里一片白霜。

这个女人,史官会将她藏在哪里呢?

事情也许是这样的。我讲给小公主听。

史官得到严命,用文字技巧将她掩埋在一堆杂乱无章的事件中。不过,即使如此,也会留下蛛丝马迹。一个人若有如此深重的仇怨,又与王室相关,竟到了皇帝要修改历史加以否认的地步,那么,她曾经,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即便,刻意将她从历史中铲除,她也总会以别的方式,被别的什么人记录下来。除了皇帝任命的御史,在皇室之外,还有许多秘密的书写者。纳兰容若,即是这秘密书写者中的一员。当然,也该还有别人。

倘若史官要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彻底洗刷,历史就要编纂得天衣无缝,自圆其说。然而,想要忘记一件事,一个人,恰恰在于记忆犹新。执意隐瞒某件事、某个人,则证明了她的威胁无处不在、不可战胜。布西亚玛拉是一段遭遇删除的历史。删除是最简单的法子,抹去她的名字,抹去所有提到她的文字,对于已经形成的文字,以强硬的手段予以焚毁,这样的事,发生在康熙和乾隆年间。祖先们总能找到正当的理由,将焚毁和没收书籍的事,予以掩盖。

可一个人若不能以人的形式存在,她就会以另一种形式存在,这是诅咒得以保留,并因时间而日益强大的原因。

就像你,小公主,你的记忆恢复你的形骸,你的夙愿促成你不灭不散的理由。这理由还在于,总有知情人,想要恢复你和你的记忆。因而,一方面,布西亚玛拉被从历史中抹去,一方面,她被文字隐瞒和修改。

若要寻找布西亚玛拉,你就该保持足够的警醒,要料到她会以别的名字出现,而记录她的文字,会以与实际情形相反的方式得以保留。她可能藏在歌谣和萨满的仪式里,在传说、笔记、志怪故事里。她一定悠久,悠久到知情者已经全部灭绝,而唱着她的歌谣、读着记载她的历史、听着她的传说的人,已经浑然不知,无以觉察。即便,想要寻找她弄清她的人,面对这些材料,也深感茫然,无从下手。小公主说。

父亲曾经讲过一件事。父亲说,太祖高皇帝传记,在康熙二十五年重新修订,这次修订,将太祖的谥号从“武”改为“高”。这是因为“武”字血腥的气味太浓,需要换一个词加以修饰;死亡的气息太重,需要以新的文字重新润饰。大清需要一部干净的历史,也需要一位文治武功犹如神人般的祖先,以及上天的袒护。我说。

小公主又说。

像修史、编撰《四库全书》这样浩大的工程,执笔之人必定是知情者。他必须参考先前的材料,估计到有利和不利的方面,他小心斡旋,抽去被授意更改的内容,从地下秘密取出财物,却不能让人知晓,地面部分,则有必要看上去与周围没有太大差异——文字会修改和修饰好这一切。所以说,知情者在康熙与乾隆年间都是有的,而知情者极可能将所知传给至亲好友。秘密,若是完全带进坟墓就毫无意义。若是秘密还在世间游荡,它必会集预言、历史,荒唐不经、真真假假的故事为一身。它时常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反而,因过于熟悉而被视若无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