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35/44页)

你能找出那些脸吗

他向来认为自己是个理性而有常识的人,注重证据、懂得平衡各方说法,生在一个专出疯狂信徒、女巫和鬼怪狂想者的家族里,简直像抱错的孩子。他在师范大学里学到科学方法和逻辑,还收到了一本新的圣经——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事实上,诺拉和提米威莉的摄影作品冲好晾干之后,他就把它们夹在这本书里。

那天傍晚,诺拉双颊绯红地把相机交给他,兴奋得上气不接下气。出于溺爱,他把相机拿到地下室的暗房内,取出底片泡在药水里,晾干后冲印出来。“你不能看,”诺拉告诉他,“因为,呃……”她两脚跳来跳去,“有几张照片里的我们——一丝不挂!”他答应了,不禁想起那些穆斯林读信者,读信给客户听时还得塞住自己的耳朵,以免听见内容。

一两张照片中,她们确实全身赤裸站在湖边,他大感兴趣也大为困扰(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之后他很久都没再细看这些照片。诺拉跟提米威莉失去了兴趣,因为诺拉迷上了瓦奥莱特的旧纸牌,而提米威莉那年夏天认识了亚历克斯·毛斯。因此照片就这样夹在达尔文的书页之间,面对着条理精密的论据和一颗颗头骨的版画。后来他洗出了一张不可思议而无法解释的照片,是他父母在一个雷声隆隆的日子里拍的。直到这时候,他才又把那些照片找出来仔细端详:用高倍放大镜和阅读用放大镜细细检视。就连玩《圣尼古拉》杂志上那个“找出脸来”的游戏时,他都没这么专注过。

而他确实找到了一张张脸。

在他后来检视的照片里,少有几张像约翰、瓦奥莱特和那神秘客在石桌旁拍的那张照片一样清晰明白。那张照片就仿佛一种刺激、一份承诺,驱使他不断在更加微妙古怪的照片里细细搜查。他是个不带偏见的调查者,不愿宣称自己是因为“天赋异禀”才有幸瞥见那一眼,不认为这就“注定”让他花上一辈子搜寻进一步证据、为那一切不可思议之谜找到某种明确的答案。但效果是一样的。他人生里碰巧没有其他急着处理的事。

一定有个解释,他很肯定这点。是“解释”,不是外公那种世界里的世界之类的虚幻大道理,也不是瓦奥莱特下意识透露的隐晦言语。

他一开始以为(甚至希望)自己是错的:有人作弄了他,让他产生幻觉。除了石桌那张独一无二的照片外(科学上来讲那是个例外,没有参考价值),其余这些难道不会只是一条恰巧弯成指爪形状的藤蔓、一株恰巧被光线照得仿若人脸的白屈菜吗?他知道光线能制造巧妙的惊喜,这些难道不会是同样的道理吗?不,不可能。不管是意外还是刻意的,诺拉和提米威莉捕捉到了一些正化为鬼怪的生物。这是一只鸟,但抓着树枝的爪子却是一只手,从袖子里伸出来。只要研究得够久,就不会再有任何怀疑。这面蜘蛛网不是蜘蛛网,而是一位女士飘逸的裙摆,她苍白的脸就嵌在深绿色的叶子之间。他为什么没给她们分辨率更高的相机?某些照片里它们似乎成群出现,没入模糊的背景中。它们有多大?任何大小都有,再不然就是透视法不知怎的扭曲了。跟他的小指头一样长吗?跟蟾蜍一样大?他把它们印成幻灯片、投在布幕上,在前面坐了好几个小时。

“诺拉,你们那天到树林去的时候——”他小心地不误导她的答案,“——有没有看到任何……呃,‘特别’值得拍的东西?”

“没有。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噢,没什么特别的。”

“我们也许可以再出去,带台好相机,希望能看到什么。”

“噢,奥伯龙。”

他翻阅了达尔文,结果有个假说隐约浮现。虽然还很遥远,但已慢慢接近。

太初洪荒的森林里,经过万古挣扎后,人类终于跟他们的近亲长毛猩猩分了家。人类似乎不止一次尝试变异,但全都失败了,除了偶然出现的不寻常骨头之外,什么也没留下。都是些死胡同。只有人类习得了语言、学会使用火和工具,是唯一存活下来的智能物种。

真是如此吗?

也许我们的古老族谱里还有一个支脉,原本似乎注定要凋零,但却逃过灭绝的命运存活了下来,因为他们也学会了一些技术:同样新奇,但却跟他们较粗俗的亲戚(我们)学会的工具制作与生火技术大相径庭。也许他们学会的是隐身、缩小、消失,让人看不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