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37/44页)

此时的他已不再为此痛苦了。他一辈子都在渴望得不到的东西,而这样的一生终究会达到某种平衡,不论是疯狂还是清醒。他无法抱怨。反正他们这儿全是遭放逐的人,他们至少还有这个共通点,因此他不羡慕任何人的幸福。他当然不羡慕从这里逃往大城的提米威莉,更不敢羡慕迷失的奥古斯特。而且他一直都拥有这几扇黑白的窗口,寂静而永不改变,可以从中窥见危机重重的土地。

他合上文件夹(它散发着一股破旧黑色皮革的香气),也跟着打消了为这些照片排序的念头,不管是普通照片还是灵异照片。他打算一切保持原状,小心地分成整齐的章节,只可惜缺乏足够的对照数据。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抉择而气馁。反正在他的晚年,这是常有的事:总想把一切重新排序,但每次都回归同样的结局。

他耐心地把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一五年收拾好,然后从暗处取出一本硬麻布封皮的巨大相簿。没有卷标,因为它不需要标签。里面有很多晚期的照片,是大约十年前或十二年前才开始的,算是他那些最早期作品的指南。里面是另一种形式的摄影,出自他的左手,但他崇尚科学的右手却一直不知道这只左手在做什么。到了最后,重要的却是左手拍出的作品,因为右手已经萎缩了。他变成了左撇子,但也可能他一直都是左撇子。

要说出他什么时候变成科学家比较容易,但要发现他什么时候不再是科学家就很困难了。倘若真有那样的一刻存在,他就是在那一刻被自己残缺的本性背叛了,不声不响就放弃了伟大的科学追求,转而寻找——寻找什么,艺术吗?这本硬麻布封皮相簿里的珍贵影像算是艺术吗?而倘若不是,他又在乎吗?

爱。他敢称之为爱吗?

他把这本册子放在黑色文件夹上面。它就是从这儿衍生出来的,像一朵玫瑰,生自一根黑色的刺。他发现自己的一生都堆在眼前,就在那嘶嘶作响的煤油灯下。一只浅色的夜蛾撞上白色的灯罩死去。

在树林里那座长着青苔的洞穴里,黛莉·艾丽斯告诉史墨基:“他常说:咱去树林里看看能看见什么吧。然后他就会拿起相机,有时是小台的,有时是大台的,就是有脚架、用木头跟黄铜制作的那台。然后我们会准备一份午餐,我们常跑到这里来。”

能看见什么

“我们只有炎热晴朗的日子才会来,因为这样我们(索菲和我)就可以脱光衣服跑来跑去,说:‘看啊!看啊!’但有时如果不是很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东西,就会说:‘噢,不见了……’”

“脱光衣服?你们那时几岁?”

“我不记得了。八岁吧。可能一直到我十二岁都是这样。”

“非得脱光才能看到那些东西吗?”

她笑了,声音很低沉,因为她已经伸直身子躺了下来,任由微风吹拂她的身体。她现在也没穿衣服。“脱光并非必要条件,”她说,“只是很好玩。你小时候难道不喜欢脱光吗?”

他记得那种感觉,一种疯狂的喜悦,一种自由,仿佛在脱去衣物的同时也甩开了某种束缚,跟成年人的性爱感官不大一样,却同样强烈。“但有大人在场就不喜欢。”

“噢,奥伯龙不算啦。他不是……呃,他不算大人吧,我猜。其实我们也许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他会变得跟我们一样疯。”

“肯定会。”史墨基沉着脸说。

黛莉·艾丽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她说:“他从来不曾伤害我们。从来、从来不曾逼我们做过什么。提议做点什么的人是我们!但他不愿意。我们都发誓保密,而且也要他发誓保密。他就像……像个精灵,像牧神还是什么的。他兴奋我们就跟着兴奋。我们会狂奔、大叫、在地上打滚。再不然就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让巨大的嗡嗡声把你填满,直到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为止。那是种魔力。”

“而你们从来没有说出去。”

“当然没有!其实说了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知道,除了爸妈跟克劳德姑婆之外,但他们反正从来没什么意见。不过我后来跟很多人聊过,结果他们都说:哦!你也一样吗?奥伯龙也带了你去树林里,看他能看见什么?”她又笑了,“我猜他这种做法行之有年了。但我认识的人都不曾感到厌恶。他很会挑人吧,我想。”

“心理创伤。”

“噢,别傻了。”

他抚摸自己,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缓缓被微风吹干。“他可曾看过任何东西?我的意思是,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