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34/44页)
他反正不怎么睡觉,也早已过了那种半夜爬起来活动会显得不恰当或有点不道德的年纪。他躺在那儿倾听自己的心跳声良久,觉得无聊,于是戴上眼镜、坐起身子。反正也不算晚上了,外公的表显示三点钟,但六格窗玻璃都透露外面的天色不完全是黑的,而是带有一点蓝色。昆虫似乎都睡了,再不久鸟儿就会开始叫。但当下这一刻还颇寂静。
他给煤油灯灌满油,每使一次力就猛喘一阵。这是盏好灯,看上去就是一盏灯的样子,有个百褶灯罩,代夫特陶瓷基座上绘有蓝色的滑冰者。它倒是需要一个新外壳,但他不想换。他点燃它,把火焰转小,悠长的嘶嘶声令他感到安适。它几乎一点燃就一副快要烧完的样子,但其实还可以烧很久。他知道这种感觉。
那些照片其实不需要整理。他已经花了很多时间整理,但他总觉得自己始终没搞懂顺序(既不是按照时间,也不是按照大小或主题类别排列)。有时他似乎觉得它们是从一部电影(或好几部电影)里撷取出来的镜头,镜头跟镜头之间的空白有长有短,倘若能够填满,就能变成一幕幕戏:具有故事性的漫长片段,多样化而动人。但既然缺了这么多镜头,他怎么知道自己手边这些镜头的顺序是对的?他始终不大愿意为了发现某个也许根本不正确的排列顺序,而搅乱现有的参照顺序,毕竟目前这个还算合理。
他取出一个文件夹,标签上写着“接触,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一五年”。尽管标签上没写明,但这些是他最早的照片。当然这些不是全部,还有一些被他摧毁的早期失败之作。从前摄影简直像是一种宗教,这句话他百说不厌。一张完美的影像就像神赐的礼物,但一旦犯罪就会立刻受到惩罚。这属于加尔文教派的信条,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何时做对,但必须时时防范错误。
这是诺拉站在漆着白漆的厨房前廊上,穿着有折痕的白裙和衬衫。她那双磨损的高筒靴似乎太大了。白色棉布、白色廊柱、黝黑的夏季肤色、浅浅的夏季发色。在晴朗的日子里,漆着白漆的前廊总是明亮得一点影子也没有,因此她的眼睛颜色也显得出奇地浅。她当时十二岁(他看了看照片背面的日期)。不,是十一岁。
好吧,诺拉。是不是可以从诺拉开始(这虽不是情节的开端,却是他照片的开端),然后再像电影一样,等到有别人入镜时,再切换到别人身上?
例如提米威莉。这张就是了,站在“公园”出口处的X门旁,是同一年夏天,说不定也是同一天。照片不是很清晰,因为她总是动来动去。他叫她不要动,但她八成在说话,说她要去哪里。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说要去游泳。记得把衣服挂在山胡桃树上。这是张完好清晰的照片,只是阳光照到的所有东西都曝光过度:杂草仿佛白色的火焰,她有一只鞋子闪闪发光,手上的戒指灼灼如火。好个轻佻女孩。
他比较爱哪一个?
提米威莉手腕上挂着小小的皮面柯达相机,是他借给她们的。小心使用,他这么告诉她们。别摔坏了。别把它拆开来看。别弄湿了。
他用食指轻触提米威莉那连成一线的眉毛(照片里比真人还浓密),突然疯狂地想念起她。他内心突然浮现另一叠后来的照片,仿佛有个荷官在他心中洗牌似的。提米威莉冬天站在琴房结了霜的窗子前。提米威莉、诺拉、高大的哈维·克劳德和亚历克斯·毛斯准备在清晨出去捕蝴蝶,亚历克斯穿着七分裤,一脸宿醉。诺拉和狗儿斯帕克。诺拉在提米威莉和亚历克斯的婚礼上担任伴娘。提米威莉开心地站在亚历克斯的敞篷小客车上招手,手扶着斜斜的挡风玻璃,头戴着系有缎带的帽子。不久诺拉也跟哈维·克劳德结婚了,但婚礼上的提米威莉已显得苍白又憔悴,奥伯龙觉得都是因为大城的缘故。接着提米威莉就走了,没再出现过,移动的相机必须继续跟拍别人。
来剪辑一下吧。但他该如何解释提米威莉为什么会突然从这群人和庆祝会上消失?若从最早的照片开始,似乎就会不自觉地把全部的照片都浏览一遍,不断开枝散叶,但却没有任何一张照片可以无须千言万语就道出整个故事。
狂乱之余,他想把它们全部印成幻灯片、全部叠在一起,愈叠愈多,直到那些幽暗的影像全部重叠在一起,什么也看不到,没有任何光线能透过,但全部都在。
不,不是全部。
因为还有其他分支可循,就像上下对称的树枝与树根,一在明、一在暗。他再次拿起提米威莉在某扇门前拍的照片,她手腕上挂着相机:这就是分歧点,分别的地点或时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