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32/44页)

你若是一条鱼,最棒的生活环境莫过于此。瀑布不断将空气打入水中,因此连呼吸都是享受,恍如置身阿尔卑斯山高耸清新的草原上(假如你不是住在水中)。他们为它提供的这片环境真是太善良体贴了(假如他们确曾考虑过它或他人的幸福与舒适)。这里没有捕食者,竞争者也不多,因为上游跟下游都是多岩的浅溪(虽然一条鱼不大可能知道这点),所以不会有任何体型能跟它匹敌的东西进到这座池塘来,跟它争夺从上方那茂密的树林里掉下来的虫子。他们确实设想周到,倘若他们真曾想过。

然而(它若不是自愿的),这该会是多么适切而严厉的惩罚,多么痛苦的放逐。受困于这液态玻璃中不得呼吸的它,是否注定永远这样游来游去、咬着蚊子?它想对一条鱼而言,那滋味应该就是最美味的梦中佳肴。但你若不是条鱼,这又是什么样的记忆?只是不断吞食一滴滴苦涩的鲜血而已。

说不定就另一方面而言,这一切不过是个故事。不论它这条鱼看起来多么心满意足,或不论它如何心不甘情不愿地习惯了这一切,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个美丽身影出现,往彩虹般的水中窥探,说出一些她铤而走险从邪恶的守密者口中套出来的话。此时它就会从水中一跃而出(踢着腿、高贵的衣袍全部湿透),喘着大气站在她面前,恢复了原形、破除了魔咒,令坏仙女受挫哭泣。一想到这里,它面前的水中突然浮现一个彩色画面:一条戴着假发、穿着高领外套的鱼张着大嘴站在那儿,腋下夹着一封硕大的信。在空气里。这噩梦般的影像一出现(从哪里来的?),它的鳃就会倒抽一口气,暂时清醒过来。一切恢复正常。全是一场梦。有那么一会儿,它心怀感激,只想着毫无异状、满是月光的水,别无其他。

当然(它再次陷入梦境)要把自己想象成他们的一员也是可以的,一个守密者、诅咒者、邪恶的操控者,基于某些微妙的理由,将它那永恒的神奇智慧藏在鱼的平凡外表之下。永恒,姑且如此假设吧:它确实活过几近无穷的岁月,一直活到了现在(假设当下就是现在,梦愈来愈深沉);它的年龄已经超越了一条鱼的寿命,甚至超越了一个王子的寿命。它觉得自己仿佛往后(或往前?)朝着最初(或最终?)无限延伸,忽然想不起自己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些伟大故事究竟还没发生,还是已经发生过了。但话说回来,也许秘密就是这样保存的、古老的故事就是这样流传的、无法破除的魔咒就是这样形成的……

不。他们知道真相。他们不做猜想。它想起他们身上那种笃定感,一张张诉说真相的脸与一只只指派任务的手,平静、毫无表情而美丽,像陷入喉咙深处的鱼钩一样无法抗拒。它像条小鱼般无知。它一无所知,也不想知道——就算他们愿意回答,它也不想去问:八月某一天夜里,是否曾有一个年轻人站在那干燥的岩石上。如同这座水潭曾经突遭雷击,那个年轻人也这样突然变形。想必是因为冒犯了谁,你们有你们的理由,别误会我,这跟我无关。就当作这些记忆都是男子自己的幻想吧。幻想他唯一的最终记忆就是失水窒息地喘着气,手脚突然黏在一起、在空气里抽搐(空气!),而跳进那清凉甘美的水中时,感受到的是一种恐怖的得救感。那才是他的归属,他也永远离不开了。

他现在已想不起发生这一切的起因。他只能在梦中假想这一切确实发生过。

他究竟对你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就只是因为“故事”需要一个中间人吗?一个皮条客,而他刚好路过被逮住?

为什么我想不起自己的罪孽?

但此时鳟鱼爷爷已经熟睡,因为它只有睡着时才能做出这一切假设。它睁开的双眼视而不见,四周都是水,但也很遥远。鳟鱼爷爷梦见自己去钓鱼。

你的挚爱就是

你真正的遗产,

你所深爱者

必不遭夺。

——埃兹拉·庞德

第二天早上,史墨基和黛莉·艾丽斯收拾好行囊,比史墨基从大城带来的行囊还完备。他们从大厅里那个插满了拐杖和雨伞的大桶里挑出几根多瘤的棍棒。德林克沃特医生为他们准备了花鸟识别手册(但他们后来根本没打开)。他们也带了乔治·毛斯送的结婚礼物,是那天早上才寄达的,包裹上写着“在他方拆件”,里面(跟史墨基期待的一样)是一大把压碎的咖啡色杂草,气味浓烈得如同辛香料。

幸运的孩子

大家聚在前廊上为他们送行,提议他们该去哪些地方、有哪些没来参加婚礼的人该拜访。索菲一语不发,但他俩准备转身离去时,她深深吻了他俩,特别是史墨基,仿佛对他说“好了”,然后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