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们再没有说起她走的事,而是把它当作恶魔深埋了起来。我为了她尽力装出一副无忧无虑、心情愉快的样子,她也为了我故作轻松。夏日很快到来,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许多,至少表面看上去是这样。有时头痛又会发作,虽说不是疼得要命,但总是毫无预兆、毫无缘由地就疼了起来。

我没告诉她——说了又有何用?既不是体力活动过多造成的,也不是因为外出才头痛,而是只要脑子一想什么,就会疼起来。在庄园办公室里,有时佃户们问些简单的问题都能引发,结果总使得我迷迷糊糊,无法答复他们。

不过更多时候是因她而起的。我们一般吃过晚饭在客厅窗外坐坐。时至六月,每晚可以在外面坐到九点多再回屋。当暮色渐渐笼罩草坪边的树头,我们静静坐着,看着她一边调饮料,一边出神,我会突然想,她心里在琢磨什么?她是不是在悄悄想,这样寂寞无聊的日子还得忍多久?是不是还在悄悄想,现在他已经恢复健康,我是否下周就可以顺利离开?

佛罗伦萨的桑格莱提别墅,现在在我眼里完全是另一种样子,另外一种气氛了。它不再是我上次去看到的那样门窗紧闭,阴沉昏暗,而是窗户大开,灯火通明。一群群我不认识的,她称作朋友的人,在各个房间来回走动,整幢别墅绚丽夺目,所有的喷泉都在喷溅水花。她满面笑容,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模样,应付自如地穿梭于客人中间。这才是她真正熟悉、热爱、理解的生活。和我一起的日子只是小小的插曲而已。谢天谢地,她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我能想象她刚刚到家的情景,那个吉斯普和他的妻子会把大门打开,迎接她的马车,然后她会踏着急切轻快的步伐,挨个看她所熟悉的、已久违了的房间,不断问仆人一些问题,听他们答话,再心情平静愉快地打开一封封信,心头涌起千丝万缕的思绪,都是一些我从不了解、与我无关的思绪。无数的日夜,将不再属于我。

她会突然意识到我在看她,就问:“怎么了,菲利普?”

“没什么。”我总这么回答。

当那丝疑虑和不安的阴影又从她脸上掠过时,我简直觉得自己的确是她的负担。如果摆脱了我,她会好很多。我试图像过去那样出出进进,到处跑跑,天天忙于各种事务,以此来消耗精力,然而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即使巴通所有的土地都因缺乏雨水而干涸,又怎么样?我不大会在意的。即使我们的产品在展览会上得了奖,在整个郡都名列前茅,又有何荣耀?如果是在去年,或许是荣耀,然而在现在,那只能是无聊的成功。

我发现我在所有下人眼里都逐渐失去敬意。“你病刚好还很虚弱,艾什利先生。”巴通那个叫比利・洛威的农工对我说,因为我没对他的成绩表现出热情,他的语气里满是失望。其余的人也是这样,就连斯考比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怨愤。

“你好像恢复得并不好,菲利普先生,”他说,“我们昨晚在管家房还谈起这事,塔姆林问,‘主人怎么了?他到处游荡,两眼发直。’我建议您早上喝杯马尔萨拉葡萄酒,没有比这酒更有助于补血的了。”

“叫塔姆林做自己的事,别操这份心,我很好。”我对斯考比说。

星期天和帕斯科一家、肯达尔父女用餐的惯例还没恢复,这真是件让人庆幸的事。我想我生病之后,可怜的玛丽・帕斯科就回到了教区牧师家,一定说了很多有关我疯了的话。我病愈后第一次去做礼拜时,她斜眼看着我,那一家人看我的眼光都含着某种同情可怜的神色,小声问候着我,想看不敢看的样子。

教父来看我,露易丝也来了。他们俩的言谈举止也很别扭,好像见了一个病愈的孩子,既高兴又同情。我感到有人提醒他们不要触及让我忧虑的话题,于是我们四个人像陌生人一样坐在客厅里。我想教父一定很不自在,后悔不该来,可又觉得是一种责任,非来不可;而露易丝则出于女性特有的直觉,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尽量不去想它。瑞秋和往常一样,总是能控制局面,使谈话的内容尽量限定在合适的范围。什么郡里的展览会,什么帕斯科家二女儿订婚的事,以及最近暖和的天气,政府部门以后的变化等——这些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然而我们即使都说出各自心里的话又当如何呢?

“赶快离开英国吧,免得毁了你自己,也毁了这个孩子。”我教父心里这么说。

“从你的目光中,我能看出,你比以前更爱她了。”露易丝心里在说。

“无论如何都要避免他们再让菲利普担忧。”瑞秋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