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4/141页)

我们把下午的时间全都用来散步了。我觉得这些孩子很有意思,可能是他们给我买的咖啡的缘故,我觉得他们有点怪,好像既在那里,同时又不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他们是我遇到的第一批墨西哥年轻诗人,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似乎显得怪怪的,可是前几个月,我见到过一些秘鲁年轻诗人、古巴年轻诗人,以及巴拿马和哥斯达黎加年轻诗人,都没有这种感觉。我很熟悉年轻诗人,确实有所不同,某些东西很让人怀念,比如同志般的情谊,强烈的共同理想,在任何拉美诗人聚会场合永远弥漫着的那种坦率。那天下午的某个时候,我记得简直像莫名其妙地喝醉了酒,我开始说起自己的那本书和我自己的诗,我不知道为什么说起那首叫《丹尼尔·科恩–本迪特》的诗,那首诗跟我这次获奖诗集中的其他诗作相比不好也不坏,但最终还是没有收进书里,我们可能还谈了诗的长度、页数,因为那两位(那个智利人和墨西哥人)写的诗都特别长,至少他们是这样说的,我还没有读过呢,我想他们甚至都有一套长诗理论,称之为诗长篇,我想这大概是法国诗人想出来的东西,但记得不太确切了,反正我就跟他们说起了那首《丹尼尔·科恩–本迪特》,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说起这个来,其中一个问我为什么不收进书里,我说其实是美洲之屋的人决定把它拿掉,那个墨西哥人说,可是他们要征得你的同意啊,是吗,我告诉他们,没有,他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那个墨西哥人说他们拿掉了一首诗居然没有让你知道?我说是啊,实情我无法了解。智利人问他们为什么要拿掉?我说美洲之屋的人告诉我,那个科恩–本迪特正好发表过一些反对古巴革命的言论。那个智利人说这是惟一的理由吗?我像个混球似的告诉他,我想是吧,但那首诗并不是很好(那些小子们给我喝了什么让我这样说?)篇幅特别长,但并不怎么好,那个墨西哥人说这些杂种,但他却讲得很温柔,他真的说得很温柔,一点都不尖刻刺耳,好像他深知这伙人肢解我的书之前古巴人经历的一切,好像他内心深处已经不在乎那些蔑视我或者我们在哈瓦那的同志们。

文学并不天真烂漫。我从十五岁的时候就懂得这个道理了。我记得当时就想过这个,但我忘了是否把这个想法讲出来,如果讲过,当时的情景也忘了。后来这次散步(但我需要在此澄清,已经不是我们五个而是三个了,那个墨西哥人、智利人和我,另外两个墨西哥人走到炼狱的大门口时消失了)变成了在地狱边缘的徜徉。

我们三个人都不说话,好像被打成了哑巴,但身体仍在战斗,仿佛某种力量推着我们穿过那片陌生的土地,让我们手舞足蹈,那是一种默默无语、心领神会的散步,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接着我出现了幻觉,那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们穿过的那个停车场面向一片湖泊,这片湖又面向一片瀑布,瀑布又变成一条河流,穿过一个公墓,所有这一切,包括湖泊、瀑布、河流、公墓都呈深绿色,而且悄无声息。这时我想起两种可能性必居其一:要么我可能疯了,这种可能性极大,因为我的头脑向来是很清楚的,要么这些家伙让我吸了毒。后来,我说别走了,歇会儿吧,我感觉不舒服,需要休息,他们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我只看见他们靠过来,我慢慢有了知觉,感觉自己在四处张望,想找个什么人,目击者什么的,可是看不到一个人,我们来到一片森林中,我记得我说这是什么森林啊,他们说查普特派克森林,然后带我走到一把条椅那儿,我们坐了片刻,其中一个问我哪儿疼(疼,这个词太对了,太贴切了),我本想告诉他们我全身到处都疼,整个人都在疼,可我却说也许问题出在我还不习惯这个高度,高度跟我过不去,让我看见了某些东西。

路易斯·塞瓦斯蒂安·罗萨多,拉马·多拉达咖啡店,科约阿坎区,墨西哥城联邦区,1976年4月。

蒙西瓦伊斯最早说过:马里内蒂和特萨拉的门徒们写的那些喧嚣、愤怒、做作的诗不过是在简单的印刷排列世界作战,永远不会超过儿童娱乐的水准。蒙西说的是尖锐派诗人,这个评价用在本能现实主义者身上同样合适。没有人理睬他们,他们动辄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别人。1975年12月圣诞节前夕,我非常不幸在拉马·多拉达咖啡店撞上几个他们的人。店老板内斯托尔·佩思克里亚坚决支持我:这太令人扫兴了。负责的那个叫乌里塞斯·利马,另外一个家伙高大黑胖,叫莫克特苏马或者库奥特莫克,还有一个叫卢西欧斯·思肯。我正好也坐在这个位置,等阿尔韦托·莫尔和他的姐姐,这三个疯子忽然围住我,每边坐了一个,他们说,路易斯,咱们谈谈诗歌吧,分析一下墨西哥诗歌的前景,嘴里全是诸如此类的话。我这个人不喜欢粗暴,当然马上紧张起来。我开始琢磨:他们到底想干吗?他们怎么找到我的?他们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不得不说,这个国家本身就毫无风度,墨西哥文学同样没有风度,这点也不得不承认。不过,我们还是谈了二十分钟(我从来没有为阿尔韦托和他那势利姐姐的迟到如此恼火过),最后,我们甚至在某些问题上取得了一致意见。归根结底,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我们在憎恨着同样的事情。当然,我向来支持帕斯在文学界的地位。当然,他们欣赏的似乎全是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一切。谢天谢地。我是说,这还算小恶,如果他们宣称是农民诗人的弟子,或者可怜的罗萨里奥·卡斯特拉诺斯的追随者,或者海梅·萨维内斯的门徒(在我看来,有一个海梅就够了),情况会更糟糕。阿尔韦托终于来了,我还活着,之前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有些话很不中听,这样的举止在拉马·多拉达这种地方显得很不得体,内斯托尔先生会给我撑腰,但顶多如此。阿尔韦托来时我想我已经控制了局面。可是,后来朱丽亚·莫尔又忽然到了,问他们是什么人,晚上有何安排。那个叫卢西欧斯·思肯的马上说没事可干,还说,如果她有什么想法的话不妨说说,干什么他都愿意奉陪。朱丽亚全然不顾弟弟和我给她使眼色,说我们可以上普雷亚波去跳舞,那是一个粗俗不堪的地方,在玛亚10号小区或者泰皮托,我只去过那么一次,可一直都在使劲忘掉它,我和阿尔韦托都不能逆着朱丽亚,只好出去上了阿尔韦托的车,乌里塞斯·利马、阿尔韦托和我坐在前面,朱丽亚、卢西欧斯·思肯和那个叫库奥特莫克或者莫克特苏马的坐在后面。说实话,我最怕这个了,这些人很不可靠,有人告诉过我,他们在卡萨波尔达的圣波恩让蒙西难堪过,但是因为蒙西答应跟他们喝咖啡,你可以说那是给他们捧个场,他也有一定的错误,人人都知道,本能现实主义者就像尖锐主义者,人人都知道蒙西对尖锐主义者的态度,其实他对后来发生的事不该抱怨叫屈,不过,没有人或者几乎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有时忍不住想问他,但是从来没有问过,不想打探或者揭旧伤,再说,他跟本能现实主义者们会面时的确碰到事儿了,人人都知道,所有偷偷地爱着和恨着蒙西的人都知道,出现了各种假设和说法,总之,阿尔韦托的车像光一般飞奔或者像蟑螂般爬行着(取决于路况)朝普雷亚波开去的时候,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朱丽亚·莫尔跟两个本能现实主义流浪汉在后面聊个不停。我不想给你描述那家俱乐部。我向上帝发誓,我们恐怕不会活着从那儿出来了。我只想透露一点,这里室内装饰和点缀其中的人种几乎就是从李萨尔迪的《脏鸟》以及马里亚诺·阿苏拉的《落水狗》、德尔·帕索的《何塞·特里戈》这些“浪潮文学”中最坏的小说以及20世纪50年代最糟的色情电影(不止一个女人长得像托戈莱勒,我以为她在50年代没有拍过电影,其实应该拍过)中直接抄袭来的。我们就这样进了普雷亚波夜总会,在靠近舞池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我完全不熟悉流行音乐,朱丽亚跳恰恰或者波莱罗或者丹颂舞时,我和阿尔韦托开始聊起什么(我发誓忘记内容了),一个服务员给我们上了一瓶龙舌兰或者老鼠药,我们一声不响要了,可见我们烦闷的程度。在比说出“差异”这个词所需要的更短时间里,我们忽然间就醉了,乌里塞斯·利马开始背诵起一首法语诗,我不知道为什么背诵,但他的确是在背诵,我都没有发觉他在讲法语,也许是英语,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理查德·布劳蒂甘的译文,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诗人,或许是约翰·吉奥诺的译文,管他是谁,没准是利马本人的替身呢,可是怎么会是法语?我有点意外。不错的语调,流畅的发音,这首诗,不知怎么听着有些耳熟,很熟悉,但可能是因为我醉得越来越厉害,或者是无情的波莱罗音乐的缘故,我无法确定这是谁的作品。我想到了克劳德,可是我们谁也无法想像利马会背诵克洛岱尔的诗,能吗?我又想到波德莱尔,想到了卡图尔·芒戴斯(我曾给一所大学的刊物译过他的诗歌片段),想到了奈瓦尔。我得惭愧地承认,这些名字都曾涌进我的头脑。为了捍卫,我应该借着酒精的迷糊马上说出来,我自问奈瓦尔与芒戴斯会有什么共同之处,后来我又想到了马拉美。阿尔韦托也许在玩着同样的游戏,他说,这是波德莱尔的诗。当然不是波德莱尔的诗。我把这首诗写出来。看看你能不能猜出这是谁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