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6页)

“你实在太了解我了。”摩亘低声说。

“不。你总是不断让我惊讶……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跟这片平原上的石头一样老了,御地者建造的伟大城市都毁在一场战争里,没有任何人类能在那种战争中存活。事情的开端其实有些天真。我们拥有那么大的力量,却不了解力量可能带来什么涵义。所以我要你了解亟斯卓欧姆,了解他是如何毁了自己,即使你因此恨我,也在所不惜。在那些伟大的城市里,我们的生活曾经非常和平。城市开放,接受风带来的每个转变。我们的脸随季节而改变,从万事万物中撷取知识,从内地荒野的沉默,一直到横扫北方荒原的凛冽冰霜。但我们不知道的是,在每块石头、每道水流天生的力量中,都同时包含着存在和毁灭,等我们醒悟时,已经太迟了。”他顿了顿,对摩亘似乎视而不见,嘴里尝到了某个字词的苦涩,“那个冒爱蕊尔之名出现在你面前的女人,是我们当中第一个开始聚积力量的人,而我是第一个看出力量可能带来什么涵义的人……那种矛盾淬炼了巫术,也使学习解谜成为必要。于是我做了一个选择,开始用大地上所有形体本身的律法将它们跟我束缚在一起,不让任何东西破坏那份律法。但为了保持国土律法,我必须对抗敌人,于是我们学会了战争。现在你所知的疆土,在那些战役中熬不过两天。我们把自己的城市夷为平地,毁灭彼此,甚至毁灭自己的孩子,从他们身上吸取力量。我之所以保住性命,全是因为当时我已学会统御诸风。我束缚最后一批御地者,使他们除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力量之外,无法动用别的力量,然后将他们扫进海里,让大地慢慢疗伤复原。之后,我埋葬了我们的孩子。那些御地者终究还是从海里闯了出来,但无法挣脱我对他们的控制,而且他们找不到我,因为风总是将我隐藏起来……

“但我很老了,没办法再控制他们多久。这一点他们也知道。在我变成名叫羿司的巫师,以便为继承人打造琴和剑之前,我就已经老了。亟斯卓欧姆从以西格山的死者那里得知佩星者,于是变成又一个受到无穷力量诱惑的敌人。他心想,只要控制佩星者,就能吸收佩星者继承的力量,变成名实相副的至尊。其实那会要了他的命,但我没多费口舌对他解释。我发现他在等你,便开始监视他——先在朗戈,后来在俄伦星山。我取用朗戈城毁时丧生的竖琴手的形体,开始服侍亟斯卓欧姆。我不想让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受到伤害。等我终于找到你,看见你坐在托尔码头,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满足于统治赫德,手上拿着一把你几乎一窍不通的竖琴,床下放着奥牟国王的王冠,这时我才醒悟,在这么多个世纪漫长无尽的寂寞岁月中,我最没料到的就是出现一个我可能会爱的人……”他又顿了顿,在摩亘的泪眼中,他的脸变成模糊水亮的线条,“赫德。难怪那片土地会孕育出佩星者,一位充满爱心的赫德侯,统治着无知又顽固的农民,那些农民什么也不相信,只相信至尊……”

“我现在也没变多少……还是一样无知又死脑筋。我来这里找你,是不是已经毁了我们俩?”

“没有,这是唯一没人料得到的地方。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经过伊姆瑞斯前来时,没碰它的国土律法。”

摩亘放下手。“我不敢。”他说,“而且我满脑袋只想着你,我必须在御地者找到我之前先找到你。”

“我知道。我把你置于很危险的处境。但你找到了我,而我持有伊姆瑞斯的国土律法,你需要它。伊姆瑞斯拥有很强大的力量,我要你从我脑海里取得这份知识。别担心,”至尊看到摩亘的表情,说道,“我只会给你那份知识,不会多给什么你承受不了的东西。坐下。”

摩亘缓缓坐在岩石地板上。雨又下了起来,风夹带雨势吹进石室,但他并不觉得冷。竖琴手的表情变了,疲敝烦恼的神色因观想自己的疆土而转为平静,变成恒久的和平安宁。摩亘看着他,饥渴地吸取他的平静,直到受沉静包围,至尊似乎就碰触在心上。摩亘再度听见那影影绰绰的深沉之声,那鹰的声音。

“伊姆瑞斯……我就是出生在风之平原。在雨声底下、在死者的叫喊声底下倾听它的力量。这块土地就像你,烈性又充满爱心。静止下来,倾听它……”

摩亘静止下来,静得能听见草在雨水中弯腰,听见许多个世纪前曾在这里说出的古老名字。然后他变成了那草。

他慢慢抽离伊姆瑞斯,心跳如雷,伴着它漫长而血腥的历史回响着,身形则依随着青绿的田野、狂野的海岸、充满奇异思绪的森林。他感觉自己老得像第一块从俄伦星山开凿出来立在大地上的石头,并且知道了太多他不忍得知的事,知道最近的战争在路恩造成何等惨重的死伤。他发现伊姆瑞斯有未受吸取的强大力量,他曾瑟缩着避开这力量,仿佛那是一片汪洋或一座山挡在面前,他的心智完全无法容纳。但它也偶有平静的时刻:一座沉静隐秘的湖,映照出许多事物;奇异的石头,以前曾有人让它们开口说话;森林里隐匿着纯黑色的动物,生性害羞,只要被人看见就会死去;西边疆界一亩亩橡树林中,那些树还记得人们最早迁徙进入伊姆瑞斯的岁月。这些,他都非常珍惜。至尊只把自己脑海中关于伊姆瑞斯的意识给了他,他再度看见那双鹰眼时,眼底令他畏惧的力量仍然蓄而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