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四周的墙高耸升起,将摩亘围绕。午夜蓝的石壁上开了十二道窗,扰动不宁的风在窗外低语。他感觉到一下碰触,吃惊地转过身,重回自己的形体。

至尊站在他面前,手是巫师那双有疤痕的手,脸则是竖琴手那张细致而疲惫的脸,但他的眼既不像竖琴手也不像巫师,而是那只鹰的眼,锐利、易受伤害,具有令人生畏的强大力量。摩亘在那眼神注视下一动也不敢动,心里有些后悔说出了那个在心里翻腾许久、终于显现出黑暗面的名字。有生以来第一次,他没勇气发问,嘴巴干得说不出话。

他向至尊空泛的沉默低声说:“我来,因为我必须找到你……必须了解。”

“你还是不懂。”至尊的声音听起来影影绰绰,充满风声。他将令人敬畏的力量束缚于内心某处,变成那名安静、熟悉的竖琴手,好让摩亘发问。这番变化使摩亘再度讲不出话,那张脸令他心中顿时涌起错综矛盾的情绪。但当至尊碰触他身侧和背后的星星,让剑和琴彻底现形之际,摩亘抬起手紧抓竖琴手的臂膀,不让他动。

“为什么?”

鹰眼再度定住摩亘,他无法转开视线,仿佛在那双黑色的眼睛里读着记忆,看见至尊进行的这场沉默而古老的游戏,对手忽而是御地者,忽而是亟斯卓欧姆,忽而又是摩亘,无数谜题编织成一片无尽,其中有些经纬如时间本身一般古老,有些则在即将跨进巫师的房门之前,或佩星者表情一变之际织出。摩亘的手捏得更紧,几乎紧勒入骨。一名御地者,从某场未完的大战阴影中独自走出……躲藏了千万年,有时是一片叶,隐身于落满枯叶有如厚重织毯的森林地面;有时是一抹阳光,照在松树干上。之后,有一千年,他取用一名巫师的脸;又一千年,他用的是一名竖琴手沉静秘密的脸,以力量本身毫无表情的眼凝视力量的扭曲模样。“为什么?”摩亘低声又问一遍,看见自己坐在赫德码头边,拨弄一把他根本不会弹的竖琴,至尊竖琴手的身影落在自己身上。是海风或至尊的手拨开他的头发,露出发际的三颗星。竖琴手看见那三颗星,是一个来自古老过去的承诺,那段过去如此久远,早已埋葬了他的名字。他无法言语,便将自己的沉默织成谜题……

“究竟为什么?”不知是泪还是汗刺痛了摩亘的眼,他伸手一抹,仍紧抓着至尊的手臂,仿佛要阻止他变成别的形体,“你只需心念一转,就足以杀死亟斯卓欧姆,但你却服侍他,还把我交给他。难道你当他的竖琴手当得太久,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至尊一动,紧紧反抓摩亘的手臂:“想一想。你是解谜人。”

“你向我挑战的那场游戏我已经玩过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

“想一想。我在赫德找到了你,你纯真、无知,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连竖琴都不会弹。全疆土有谁能唤醒你的力量?”

“那些巫师啊。”摩亘咬着牙说,“你大可以阻止朗戈被毁,当时你也在场。这样朗戈巫师便能自由地活着,训练我,让我有能力提供你需要的任何保护——”

“不。如果我施展力量阻止那场战役,就会引来御地者,但当时我还没准备好,力量远不足以对抗他们,他们会毁了我。想想他们的脸,记住他们。你曾在俄伦星山里看见那些御地者的脸,我也是他们其中一员,他们爱过的那些孩子就埋葬在以西格山下。当时一派天真的你,怎么可能了解他们,了解他们的渴望和他们无法无天的行为?全疆土有谁能教你这些?你说过你要有选择,我便给你选择。你从亟斯卓欧姆身上学到力量后,大可变成他那种力量的模样,无法无天、毁灭成性、什么也不爱;或者,你也可以吞咽那片黑暗,直到能形塑它、了解它,并且仍能容纳更多。你挣脱亟斯卓欧姆的力量之后,为什么追杀的是我不是他?他夺走了你的国土律法力量,我夺走了你的信任、你的爱,而你追逐的是你最珍视的事物……”

摩亘的双手放开又握紧,呼吸不受控制,全身开始猛烈地颤抖。他屏住呼吸,令气息稍微稳定片刻,让他足以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在我身上要的是什么?”

“摩亘,你想一想。”那平稳熟悉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几乎听不见,“你可以形塑欧斯特兰的野性之心,可以形塑风。你见过我死去的儿子,他埋在以西格山,你就是从他手中接过了注定你命运的这三颗星。尽管你已充满力量、充满愤怒,却还是找到这里,来找出我的名字。你是我的国土继承人啊。”

摩亘沉默不语,紧紧抓着至尊,仿佛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有音调,感觉很奇怪,仿佛从远处传来:“你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