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物种(第6/8页)

她马上希望但愿药店后屋的那件事永远没有发生过。

但她从不后悔。她拿到了碘化钾。

安娜曾期望药片像魔法那样,第一片药经过嘴唇时,燕子男立刻就会回到她身边,镇定自若,有条不紊,高大修长,举止像从前。

可是,世界的运行机制不是这样。

她跟燕子男坐在两幢大楼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过了几个星期,他的神志才开始恢复。那段时间是她跟燕子男相处以来最糟糕的时期。

他们没有动。

虽然,那时安娜没法这样告诉你,其实,安娜就像打破小猪存钱罐那样打破了自我的一部分,匀出那部分付了药剂师开的价。那感觉就像她已经无法坚持自己的誓言:也许燕子男正在恢复生气,可她却感觉好像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埋葬了。药剂师给她看了安娜,她却找不到从安娜那里归来的路。

安娜不知道的是:

尽管她有这样的感觉,燕子男的女儿并没有正在死去或者死掉。其实,她正在孵化,正从自己孵的蛋中挤出来,这只蛋就是用小猪存钱罐的瓷片做成,这是人生的首次。

至少燕子男没有拒绝吃药。

燕子男的神志开始恢复的时候,冬天逐渐结束。她必须定期到这个城市的各处奔跑,收集他们要吃的剩菜冷饭,但是,在她的印象中,那几个星期,安娜只是坐在燕子男旁边,他就躺在地上,安娜就那么等着,回忆着。

正是想走出这种缓慢、无尽的寂静,燕子男开口说话了。

“安娜,”他说,“对不起。”

如果一个人此刻可能非常镇定,下一刻却像被刺伤了,抽搐般发作起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常让安娜感到意外,她可能会哭泣。

“我很想念你。”安娜说。

“我知道,”燕子男说,“对不起。”

时光流逝,燕子男开始又慢慢地说话了。安娜的燕子男在逐渐恢复到本来的样子。但是,现在的燕子男已经不是过去的那座丰碑,不是那个挑战权威的柱石,不见了昔日才华横溢、美妙绝伦的花招,高大的身材出现了佝偻。对安娜来说,他已经无法成为过去的那个燕子男。

她见过他的安娜。

燕子男在继续康复。他一天天变得结实起来,最后终于能跟安娜一起在城市的大街上走上段时间。那颗子弹还扎在他的屁股上,行走还不能轻松自如。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大步行走时的流畅,如果还疼痛,他也懂得去掩饰。

燕子男为自己创造出一种复杂又沉默寡言的生活方式。时间久了,安娜学会了辨识它的不同方面。现在,尽管燕子男在恢复力量,但安娜却渐渐熟悉起一个新的状态:他沉默寡言,却鬼鬼祟祟、戒备心很强,他的眼睛好像总是立刻要避开她的眼睛——好像对于自己有一副容易受到伤害的身体这个缺陷觉得很尴尬。

这不是恶魔。

有次出去散步时,燕子男站住,往后退了几步,转回过头,侧到某个角度,脑袋像台放映机,正通过眼睛重放一段记忆,投射到某个建筑物一块特定的砖上。“这里是格但斯克,”他说,“我们在格但斯克。”

安娜点点头。

“嘿。”他说。

这个动作他没有持续多久。

第二天下雨,从日出到日落,阳光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从地毯般厚实的乌云下面投射出暗淡的光影。

他们花很长时间,费很大气力,等有把握觉得身上穿的漂亮的城市衣服显得最好看时,才举着那把大黑伞,向一幢老房子的深色木门走去。

大街上铺着鹅卵石,顺着一座丘陵的斜坡延伸出去。尽管在淤泥、雪地和各种脏东西上走过好几年,安娜还是踮起脚尖站在一块铺路石的中间,让雨水绕过她,从石头间的细缝里流走。她知道保持脚下干燥有多重要。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德国人打开沉重的门。他穿着精致的套装,可惜没有好好照料。他把两个人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打量了好多次,最后,顷刻间,忽然像发生了爆炸般,意识到自己在打量谁。

“天哪,”他对燕子男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燕子没说话。

德国人迅速迎他们进了屋子。燕子男抖落伞上雨水的时候,另外那个男人说着话。“要我说啊,我觉得这胡子跟你很不般配。”

安娜没有注意到——它长得很慢,日积月累——可燕子男已经长出一脸大胡子。现在它已经浓厚茂密,像以前希塞尔先生的胡子。

安娜觉得那胡子跟燕子男很般配。

燕子男始终没有说他需要跟这位老先生私下谈谈——他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很快他们就把安娜打发到一间起居室,他们走进旁边屋子,类似抽烟室或者书房的地方去说话,期间,安娜独自待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