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第3/11页)

当,当,当,当,

走啊,走啊,一步一步走。

我们要去何方,我可不知道,

可是,当啊,当啊,我们走!

完全是胡言乱语——傻透了——可安娜在希塞尔先生的心灵世界里待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能理解这种傻气中透出的世俗智慧。如果你想独自承担,扛起整个世界的沉重负担,带着这个负担穿过波兰的田野和森林,想要歌唱它,除了用最轻快的词语外,是没法用任何方式歌唱出来的。

某天正午时分,在一片宽阔、高高的麦田中间,他们创编第二段歌词(如果什么词还没定好,总是先用“当”来代替)时,安娜首次对这个作品做出了自己的贡献。此前,希塞尔先生提交的新歌词还从来没有遭到过安娜的否决,她偶尔可能提个小小的改进意见,但在麦田之前,她从来没有拿出过任何完全属于自己创编的原创歌词。

“傻瓜,傻瓜,左走走,右走走,穿过白天,来到黑夜。”他们唱道。

希塞尔先生本来想特意强调几遍“当”这个词,可是听到安娜在旁边唱,就立刻收起来,她独自唱着刚想出的联句。

如果我们不知道去哪里,

至少这样我们不会被人找到。

安娜继续当当地唱着,但希塞尔先生突然站住了。

“安娜,”他说,“真好。”

安娜停住,回头望着希塞尔先生,怀疑地眯起眼睛。“别逗了。”她说。

“我没逗你,”希塞尔先生说,“真的很好。”

安娜吐了下舌头迅速跑开。

令燕子男感到沮丧的是,安娜和希塞尔先生走得越来越近,像鞋子的两侧被鞋带拉得越来越紧。有几个晚上,希塞尔先生以为安娜睡着了,就把自己宽厚的手轻轻地搭在安娜头发上方,给她做个简短的祷告。这种定期祈福祷告是安娜头顶上方那片空间里正在酝酿的更为无声的紧张局势中唯一看得见的苗头——这种祷告是传统的程式化的东西,本来应该由父母每周给孩子做一次。对希塞尔先生先生来说无所谓,他完全厚着脸皮,当着孩子父亲的面做祷告。

希塞尔先生和安娜、燕子男行走了一段时间后,安娜终于注意到他们行走的模式有些特别。过去,她和燕子男在灌木林里再返回去,是因为碰到难以逾越的障碍,或者错失某个机会,但是他们走的路线从来不曾来回折返过。现在,希塞尔先生跟在后面,他们行走的路径好像在画一道松松散散的圆弧。

希塞尔先生似乎还没有发觉,但安娜知道这不对劲,感觉太随意,如同在涉水,而且,她担心燕子男会失去他要寻找的那只濒临绝迹的鸟儿的踪迹。无论到了哪里,只要想起来,她还是会睁大眼睛,急切地寻找,可是至今都没发现。

安娜决心私下找个机会跟燕子男谈谈。她想让希塞尔先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是,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他依然故我,而他们却变得更像他。尽管她不想把这个问题公开说出来,但是继续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似乎也显得太赤裸裸了。

然而,最后,事情还是自行解决了。

燕子男知道安娜习惯性睡眠轻浅,所以,那天晚上,他说话时声音很轻柔。

“你祷告完了吗?”他说。希塞尔先生刚从祷告的姿势中出来,相应的虔诚像散漫的尘土般很快从身上掉落。

“是的,做完了,怎么,你想学学祷告吗?通常,这个时候你在睡觉,我——”

“希塞尔,我们明天要过德国人的防线。”

“哦,”希塞尔先生的欢乐劲儿还没完全展开就被拦腰斩断,“那么,你决定不兜圈子了?”

沉默片刻,燕子男接着说:“对。”

“嗯,”希塞尔先生说,“这是件好事,整个事情我感觉有点怪怪的,不停地绕圈子,走啊走,可我知道什么呢?”

“即便在最好的情况下,穿越德国人的防线都是很危险的,”燕子男说,“何况目前,希塞尔……不是最好的情况。”

“没错,这是实情。”希塞尔先生开通地说,“没错,你说得对。”

燕子男打住话停顿片刻,只听到夜间昆虫和森林活动的声音。在远处的某个地方,某个遥远的居住区,几乎远到超出听觉范围,一条狗在吠叫。

“正常情况下,”燕子男说,“如果我们要穿越边防线时,我和女儿会走关卡,尽可能少冒些风险,少吸引别人的注意。”

这个情况希塞尔先生似乎听进去了,接着猛然用鼻子吸了口气,然后又燃起新的话题。

“我始终有些纳闷,”他说,“告诉我:什么样的男人会领着自己的孩子走进荒野却从不回头看看孩子?什么样的男人身上带的食物连一个人都不够吃,却仍然严格地分成几等份,而这三个饥肠辘辘的人中就有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