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模式

安娜被挨着脑袋很近的什么声音闹醒了。这声音吱吱呀呀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像没有上润滑油的金属设备发出的,她还没睁开眼睛,整个身体就紧绷起来。燕子男曾经教导过她要当心机械噪音的危险。虽然他不在这里,可是,安娜仍然全心全意相信他教导的真理。出其不意到来的机器声,完全可以认定这台机器会制造出死亡。

但是,接着,就在那个咔嗒声发出的地方,安娜听到一声响亮的哨声和翅膀的刮擦声,只见一只孤单的椋鸟从明媚的春天的绿草地上掠过。

不过,并非看到这幅景象才让她心中产生如此痛并快乐的感觉。

在安娜前面,就在晚上他离去的那个位置,躺着她高大、聪明、英俊、可怕的燕子男。安娜的唇间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

接着她又看见,在燕子男那边,伸开四肢,几乎还有六分之一的身体在篱笆下面,嘴巴大张,左边的靴子挂在脚趾上,手里紧握着单簧管的是英俊、欢乐、阳光、鼾声大作的希塞尔先生。

昨天晚上,抽泣得身体剧烈摇晃,安娜都以为自己整个人快要裂得飞散,现在安娜开始珍惜眼泪了,好像那些泪水是只深蓝色的蝴蝶,在她胸中那个小小的洒满阳光的罐子里飞舞。

当安娜终于把脑袋从可以看到那个犹太人的方向转过来时,她感觉燕子男醒来了,在看着她。安娜并不感到惊讶——她早有定论,自己生活中的时时刻刻都将处于燕子男的观察中——可是她很少能够沉住气不说话。

“为什么?”她声音小得几乎跟没说出来似的。

燕子男灵活地从篱笆底下抽身而出,调整成坐姿。“因为,”他说,“正如不可能只说‘我要去找犹太人’而不说‘我要离开你’,所以,同样不可能说‘河岸’而不说‘河流’。”

安娜点点头。

“我忽视了,”燕子男说,“这样一个事实,生存就其本身而言不足以平等地支撑每一个生命。”

安娜心想,他可能早就准备好了要道歉,可正在这时,希塞尔先生在梦中发出巨大的鼾声,差点窒息住,然后又转了转身子。

“上帝保佑我们。”燕子男咕咕哝哝地说。

“谢谢你,”安娜说,“谢谢你。”是疼痛的脸颊最终让安娜意识到自己在微笑。

燕子男没有应答,开始着手准备出发。他把当天的行程都安排好了时,几乎像事后才想起般取出那块面包。安娜看到昨晚她紧握的手指抓过的地方在面包上都留下了小坑。    

“给你,”燕子男说,“他坚持要你吃。”

这句陈述不带任何评判,正好是安娜喜欢的方式。她希望希塞尔先生在自己身边,绝不意味着她希望燕子男在身边的愿望不够强烈,或者完全不同。

希塞尔先生慢慢醒过来,那是在燕子男的坚持催促下才醒过来的,但是就在他的眼皮提起的瞬间,那苹果脸蛋也醒来了。

安娜这辈子从来没有从任何语言说的“谢谢你”这句话中感觉到如此谄媚的感激之情。希塞尔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个祷告者,此后半个小时里,安娜都羞怯得不会说话了。

尽管他们之间存在安娜这个纽带,最后证明燕子男和希塞尔先生本质上是完全相反的。

那个犹太人无论做什么,好像几乎没有不冒犯燕子男情感的。

燕子男喜欢在任何事情上分得清清楚楚,不过主要体现在交流上:如果他说话,他就说话;如果不说,就只顾走路不吭一声。希塞尔先生有次甚至哭起来,边走边弄出哭哭啼啼的声音。不说话的时候,他嘴里就哼哼或者唱起歌来,还会自言自语,用意第绪语或者希伯来语咕哝些片言只语,叽叽咕咕的。有时正走着,会忽然放声爆笑,靴子快从脚后跟上掉落。安娜觉得这个样子很开心,可是在燕子男看来,这充其量是恶趣味,而且经常弄得让人很讨厌。就算在他比较机智活泼的时候,也不难看出燕子男觉得希塞尔先生实在让人不堪忍受。

虽然吵吵闹闹也许是最容易被注意到的问题,但还不是这个犹太人唯一让燕子男心烦的地方。在充分利用他们碰到的食物残渣和碎屑方面,安娜和燕子男已然成为熟练的专家——一粒掉到土里的盐,一滴留在指头上的剩油——任何东西都不会从他们的嘴巴逃脱太长时间。不过,希塞尔先生吃饭的时候,多半食物都挂在胡须上。也许这种笨拙还可以原谅,可是如果这种情况属于过度热情和漫不经心共同导致,弄得他唱首小调儿连碎面包屑都擦掉,那么怨恨就开始了。

安娜和燕子男已经习惯每天吃两顿饭,一次是起床的时候,一次是躺下睡觉前——其间都在不停地走路。于是,现在,他们每天早晨(即便第一个早晨)醒来时,就发现希塞尔先生已经起来,在默默祈祷,身体以腰部为支点前后晃悠着,手掌极其轻柔地翻上翻下。他祈祷的时候像在唱歌,双眼紧闭,嘴唇随着呼吸的进出,迅速吐出祈祷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