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6/37页)

他想起他妻子。他发现他在婚姻中经历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孤独。他不懂他为什么结婚,为什么跟几个不同女人睡觉被看作道德败坏,为什么她们对他具有的意义越来越少。他也说不出在肚腹底下不断增强的异样的痛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如此渴望嗅着丽奈特·梅森的裸背,为什么他生命中唯一真实的是他做的梦。

他打开吧台那儿的冰箱,取出最后一瓶五十毫升装的格兰菲迪威士忌,接着,他摇摇头——他注意到最新的触控技术使他一旦把酒瓶拿出,它立刻被电子设备记录为消费。他直觉到一个更规整、更驯顺的新世界的到来,一个界限和监控的世界,在那儿,每样东西、每件事都被确认,没有什么是必须体验的。他知道他被视为公众形象的自我——他们放在硬币和邮票上的那一面——将和这个正到来的世纪融合无间,他不同的那一面——他不为人知的自我——会越来越让人难解,令人反感,其他人会联合行动把这一面藏起来。

他的这一面跟这个正到来的新世纪格格不入——在其中,什么都大同小异,这表现在所有方面,甚至包括感情;人们触摸彼此毫无节制,说着自己的问题就好像以某种方式给生活命名,把它的神秘描写尽致,或者否认它的杂乱无序,这让他困惑。他觉得有些东西在萎谢,冒险性被越来越着重地计算大小,估约价值,尽可能被消解,一个崭新的世界代之而起——在那儿,观看准备食材比阅读诗歌会更让人感动;在那儿,付钱喝用采来的野草煮的汤会让人兴奋。在很多战俘营,他吃过用采来的野草做的汤,他更喜欢吃正儿八经的食物。在他脑子里寻求到庇护的澳大利亚是根据死人的故事制图的,他发觉活人的澳大利亚越来越陌生。

在多里戈·埃文斯长大成人的时代,生命能在诗歌意象中被理解,并在其中存活,或者说在一首诗的影子里,后者越来越成了他生命的常态。电视的到来伴随着有关名人的理念——多里戈觉得名人在其他情形下是普通人,但你不会希望去了解他们。如果说它终结了那个时代,那么它时而也利用那个时代,从那些依照诗歌的优雅神秘特质安排生活的人,从他们的明晰中,找到适合造成意象的题材,这意象大多没有思想。

一部关于多里戈在一九七二年澳新军团日19回到“线”上的纪录片最先在民族意识中奠定了他的地位,因为在其他访谈节目中露面,他的地位更得以提升——在这些节目中,他装出一个保守人道主义者的情感立场,这是他的又一个面具。

他觉得他比他所属的时代活得长久;拧开五十毫升装威士忌小瓶的盖子,他感到至死方休的欲望:要更加随性地活。他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大脚趾触到在冰箱底部附近躺着的苏格兰裙。他动手穿上裙子,朝床那边看去——在电子钟和亮着绿色的烟雾警报器发出的诡异夜光中,丽奈特看上去像在水下。他注意到她用胳膊盖住眼睛。他抬起那只胳膊。她在哭,一声不出,一动不动。

“丽奈特?”

“没事儿,”她说,“你走吧。”

他不想问她为什么呢,但他没办法,他必须问。

“怎么回事?”

“没事。”

他俯下身,用嘴唇触碰她染着苔藓颜色的额头。香粉的味道。要把他囚禁起来的茉莉花香气,总在他体内唤醒他想逃走的欲望。

“太难了,”她说,“当你想要什么而得不到的时候。”

他一把抓起车钥匙。想着在乡村小路上醉酒驾车的强烈的快感——路灯,确保不要被抓住的躲闪都让他有快感,他也许又逃跑成功了。他快速穿好衣服,喝干最后那瓶五十毫升装格兰菲迪威士忌的最后一口,花了五分钟手忙脚乱地寻找系在苏格兰裙带上的皮制小荷包,终于在日本诗人辞世诗集下面找到了,然后,他离开,忘了把书带走。

6

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多里戈被批准休假四十八小时。他找机会免费搭乘一架军用飞机飞回墨尔本,与艾拉共度的这两天一夜安静而空虚,他尽可能制造动静,安排活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她,像就要被踢死的人情急中要攫住身下的泥一样。

几次他都要告诉艾拉在阿德莱德书店同他讲话的那个女人。但有什么可说的?没什么事情发生,他和艾拉跳舞,喝酒。有什么事发生吗?什么也没发生。

他像抓住救生圈一样抓住艾拉。他渴望通过跟她上床来重新认识他和全新的她,她充满感激地想:她不会有任何这些念头,在他看来,这些念头突然间变得像是通奸。她的黑头发、黑眼睛、丰满的体型,她很美,但他什么感觉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