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1/37页)

他在想他必须每天都准备到位的意志力,为了持续不断使铁路必需的推进变成现实。刚开始——当最高统帅层下令修造这条连接暹罗和缅甸的铁路的时候——情况不同。那时,作为大日本帝国陆军第五铁路团的军官,中村被这一前景刺激得很兴奋。在战前,英国人、美国人都系统考察过修建这样一条铁路的设想,之后,他们宣称它不可能建成。日军最高统帅层下令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建成它。在完成这一历史性使命的过程中,他担负的角色影响力有限,然而意义重大,中村从中感到愉悦——把他的生命跟民族和帝国的命运联起来,中村很自豪,这愉悦和自豪感非常恢宏。

但一九四三年三月到达这个神秘国度的腹地后,中村发现自己第一次身处塑造了他的人群和城市之外——他远离了那些城市中大家共同遵守的奇怪的行为规范,他们是工程师、士兵、看守,他们是他们随时随地表现的一整套部队的行为法则,他们是天皇意愿的肉身显现,他们是大和魂体现为计划、梦想和意志力。他们是日本。但他们人少,苦力和战俘人多,丛林日渐一日向他们围上来,越围越紧。

中村来自人群,也是人群中的一员,在这儿,他越来越感到他的生命生成了一种奇怪的、出人意料的孤独。这越来越让他难受。想要了结这种困扰他的感情,他把自己投入工作中,但他越卖力,工作就越成了一种由各种可变因素组成的荒诞复合体。季风雨季到了,河流被淹没,水位很高,水流很急,覆满树木,把重载货物运到上游去太危险不可行,而道路——如幸田上校亲眼所见——通常不能通行,物资供给越来越少,变得几乎为零。没有机械设备,只有手工工具,工具质量差得不能再差。修造铁路的俘虏人数开始就不够用,现在呢,那些没死或没在垂死状态的俘虏变得很虚弱。比所有其他更成为当务之急的是一周前来了霍乱,连处理死尸都在变成问题,这件事占用了身体好的劳力,使他们去干一些跟修铁路无关的事。食物越来越少,几乎没药品,但铁路指挥小组指望他做的永远比这还要更多。

中村依照日本地图、日本规划、日本图表、日本技术图工作,用它们把日本秩序、日本意义强加于没有意义、没有目的的丛林,强加于生病和垂死的战俘——一个看着无因果的旋涡把所有东西全吸进去,使它们无法逃脱,一阵越来越强势、越转越快的绿色涡旋。在涡旋中时隐时现的是军令,出现又消失的“劳务者”20和战俘组成的无尽洪流,像桂河,或者说像霍乱菌,无法测度,无法解释。这位公务在身的日本军官也许要待上一晚上,喝酒、闲扯、讲讲最新动态,营里的兵会用故事互相鼓励,讲日本的荣誉、不可战胜的大和魂、指日可待的日本国的胜利。接下来,他们也会不见,消失在永远在延长、用疯狂构筑的铁路的某地,去到他们自己的炼狱中。

一阵湿漉漉的风吹进棚屋,掀起放在野战小桌上潮湿的纸张。中村看着表上的夜光指针。三百个小时。还有两个半小时早集合。

他很焦虑,扁虱咬得更狠,他开始使劲抓挠胸部,越挠越用力,同时福原在等他的命令。中村一声不吭,直到友川下士回来——为比他级别高的人做事,友川的态度从来都是卑躬屈膝——他鞠一躬,递过一满瓶希洛苯。

中村一把抓过瓶子,一口气吞下四片。在第二次疟疾发作过后,他还体力衰竭,但又必须接着工作,于是靠服用几片麻黄碱来使自己支撑下去。现在,麻黄碱对他比吃饭更必需。修造这样一条铁路——不用机械设备,穿越蛮荒之地——是超乎人力的艰巨任务。被麻黄碱刺激着,他能以双倍热情重又执行这个任务,一天又一天,每天都让人精疲力尽。他放下瓶子,抬起头,看见两人都在看他。

“希洛苯帮我挺过烧热,”中村说,他猛然间觉得完全醒了,“它很有效。它让该死的扁虱不再咬人。”

已经感觉凌晨两三点的迟钝懵懂魔法般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焕然一新的机警和生气,中村目不转睛盯着那两个人,直到他们垂下眼睛。

“希洛苯绝不是鸦片,”中村说,“只有中国人、欧洲人和印度人才对鸦片上瘾。”

福原同意他说的。福原真无聊。

“是我们发明了希洛苯。”福原说。

“对。”中村说。

“希洛苯是大和魂的一种表现。”

“对。”中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