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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应该把你的想法用自己的话说出来。”丽奈特·梅森说,“用多里戈·埃文斯的话。”
她五十二岁,比孩子还孩子气,但她不傻,她痛恨自己被这个老头吸引住了。她知道他不仅有妻子,还有另外一个女人。而且,她怀疑除了她们,还有一两个。她连当他唯一的情妇这种风骚的荣耀都没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他有老年人身上那种发酵面团似的酸臭味。乳头萎缩得只剩干瘪的两点,他做爱也不太靠得住。但那种偷尝禁果的感觉令她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和他在一起,她感到有一种被爱着的、坚不可摧的安全感。但她知道,一部分的他——她最想了解的那部分,他内心有光的那部分——依然隐隐约约不可知。在她的梦里,多里戈·埃文斯总是漂浮在她上方几英寸的地方。白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会变得愤怒,指责他,威胁他,冷落他。但是到了深夜,当她躺在他身边,她就只想要他一个人。
“外面的天真脏。”她说着,感觉到他又要起身了。“它永远都在漂移,”他接着说,“仿佛它也忍受不下去了。”
7
一九四三年初,他们到达暹罗,那时情况不同。一方面,天空清澈广袤。一个不陌生的天空,或者他只是这么觉得。正值旱季,树上没叶子,丛林敞开,地面满是尘土。还有就是,他们有吃的。食物不多,也不够,但食物缺乏引起痛苦和死亡还没成为惯例,饥饿还没有像某种发疯的东西住在他们肚子和脑子里。为日本人干活也还没变成一种疯狂——后来杀死他们像杀死成群的苍蝇一样。日子很难,但开始并不疯狂。
目光下移,多里戈·埃文斯看见勘察员用的一长列笔直的木桩,被大日本帝国陆军工程兵砸进地面,用来标示一条铁路线,从他站的位置开始延伸,他身后是一群沉默的战俘。他们从日本工程师那儿得知,这些木桩延伸成一条长达四百一十五公里的线,从曼谷北部直到缅甸。
它们勾勒了一条宏伟的铁路线,目前还只是一系列有待完善的计划、看似无稽的指令和华而不实的敦促——来自日军最高统帅层。它是一条虚拟的铁路,源自绝望促成的鲁莽和盲从导致的狂热,由神话和幻象组成,像在未来一年的建造中由木材、铁料和死去的无数生命组成一样。但有什么现实是现实主义者缔造的?
递到他们手里的是钝斧头和烂麻绳,第一项工作随之而来——砍倒一公里内长在预定铁路线上高大出奇的柚树,挖出树根,把断树和树根搬走。
“我爸常说你们年轻人从不各尽所能,”吉米·比奇洛说,一边用食指轻叩凹下去的钝斧刃。“我但愿这老家伙这会儿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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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以后会真的记住它。像最极端的罪恶,它会像从未发生过似的。受难、死亡、悲伤,那么多人经受如此巨大的苦难,可悲又可怜且毫无意义,也许它全都仅存于这些书页和其他几本书的书页里。恐怖能被一本书容纳,在其中被赋予形式和意义。但在生活中,恐怖没有意义,更遑论形式。恐怖不过是怎样就怎样。当它成为主宰时,宇宙间仿佛无处没有它的身形。
这本书的故事始于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这一天,一个帝国随着新加坡失守而终结,另一个帝国兴起了。然而,到了一九四三年,由于战线拉得过长,以及军需供应短缺,日本屡屡战败,对这条铁路的需求变得毋庸置疑。盟军在通过缅甸给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提供军火,美国人掌控了海洋。为了切断这条通向与他们敌对的中国人的重要供给线,为了从缅甸出击占领印度——日军统帅们疯狂地梦想着——日本必须通过陆路向驻缅日军输送兵力物资。但它既没有资金,也没有机械设备来建造这条不可或缺的铁路。也没有时间。
然而,战争有它自身的说服力。大日本帝国有必胜的信念——有大日本帝国为之命名、并理解为天皇意志的大和魂,大日本帝国相信,正是这种魂将所向披靡,直到日本最后胜利。而且,帝国拥有奴隶供其役使,这样的好运气支持不可战胜的大和魂,强化日本必胜的信念。大量的奴隶,亚洲人和欧洲人,其中有两万两千名澳大利亚战俘,大部分是在新加坡陷落时投降——投降被看作是一种战略性的必然,那时交战甚至还没有全面开始。他们中有九千名将被送去修铁路。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五日,蒸汽火车头C5631拉着三个车厢的日本和泰国的政府高官驶完竣工的“死亡铁路”全程——第一辆这么做的火车,在此进程中,那无尽的骸骨眠息之所将不会被它留意,其中包括那些澳大利亚战俘,他们中每三个人就有一个长眠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