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5/18页)
“那你会离开基思?”
“真得走了,”艾米说,“跟他说过会一小时内到那儿。打一晚上牌。你能相信吗?”
“我会回来。”
“你会?”
“我会。”
“然后呢?”
“这是个秘密。”
“我不能知道?”
“不。是。不是,是打仗的事,军事机密。”
“什么?”
“我们要坐船走。星期三。”
“什么?”
“三天之后——”
“我知道哪天是星期三。去哪儿?”
“去打仗。”
“去哪儿?”
“我们怎么会知道?”
“你要去哪儿?”
“去打仗。哪儿都在打仗,对不对?”
“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
“我们?那我们呢?”
“艾米——”
“多瑞,我还能见到你吗?”
6
在某处制冷装置发着哮喘似嘶嘶声的震颤中,多里戈·埃文斯感觉五十年过去了。治疗心绞痛的药片开始起效,胸口的窒闷感在消退,胳膊上针扎似的感觉没有了,所以虽然无药可救的、剧烈的内心紊乱还驻留在他颤抖的灵魂里,他还能从旅馆的卫生间走回到卧室。
回到床前,他看着她裸露的肩膀,柔软的肌肤和曲线仍然会令他心跳加快。
她睡眼惺忪地半抬起头问:
“你刚才在说什么?”
他回到床上,面朝她的背贴身躺着,他意识到她指的是她睡着之前他们的对话。在远处,一辆轿车猛然加速,好像是故意要破坏凌晨在他们这个城市旅馆房间内外漂浮的愁绪。
“土人。”他对着她后背轻声说,好像她理所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然后,意识到并非如此,他又说:“伽迪纳。”说时他的下唇碰到她皮肤。“我想不起他的脸了。”他说。
“反正跟你的脸不一样。”她说。
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多里戈·埃文斯想,土人伽迪纳死了,说这个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心想为什么他不能把这么明显简单的事写下来,为什么他记不起土人伽迪纳的脸。
“该死的这躲不过。”她说。
他笑了。他永远无法完全习惯她用“该死的”这种词,尽管他知道她骨子里粗俗,她的教养决定了她会用这种奇怪的词汇。他把衰老、干燥的嘴唇重重地贴在她的肩膀上。女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会使他到现在还会像脱水的鱼一样发抖?
“打开电视机、翻开一本杂志,要是看不到你的鼻子伸出来,那真是不可能的。”她继续说,对自己的笑话颇为自得。
对多里戈·埃文斯来说,他自己的这张脸好像的确无处不在,虽然他从没怎么想过自己的脸。自从二十年前他因为一档电视节目介绍了他的经历而引起公众关注,他的脸开始无所不在地回视他,从募捐信纸的信头到纪念币。一只大鹰钩鼻,迷茫的神态,有点不修边幅,原来黑色的鬈发现在变成薄薄一层银浪。在他这个被多数人被称为“走下坡路”的年纪,他再一次升到光亮中。
令他难以理解的是,近些年他成了一个战争英雄、一个声誉卓著的外科医生、代表一个时代和悲剧的缩影,也成了众多传记、戏剧和纪录片的主题人物。同样,他也成为崇拜、造神、吹捧的对象。他知道自己跟这个战争英雄共享某些特征、习惯和经历,但他们不是一个人。只不过相比于死亡,他更擅长生存而已。而且现在还活着能够代表战俘营的人已所剩无几。所以拒绝他人的尊崇似乎是对已逝者记忆的亵渎。何况他已无力拒绝。
无论他们怎么称呼他——英雄、懦夫还是骗子——现在好像跟他越来越无关了。那对他来说属于一个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的世界。他知道自己被举国敬仰,即使那些不得不和他这个日益衰老的外科医生共事的人对他绝望,即使在其他战俘营跟他有过相似经历的医生有点讨厌他,或许嫉妒他,但他们心有不甘地感觉到他的性格中有某种他们所不具备的品质,使他超越他们,受到全国爱戴。
“那个该死的纪录片。”他说。
可是在当时,他并不在意被公众关注。也许还有点儿窃喜。但现在不了。他对他的批评者并非一无所知。多数情况下他发现他还同意他们的意见。他的名声对他来说恰恰证明了别人对他的误解。他一直避免涉足他视为人生重大失误的领域,比如政治和高尔夫球,但他尝试发展一种切除结肠肿瘤的外科新技术也失败了,更糟的是,可能已经间接导致了好几个患者的死亡。他偶然听到梅森背地里叫他屠夫。回想起来,他的确可能太鲁莽。但他知道一旦成功,他们就会赞扬他的勇气和远见。他放纵的偷情和相应的欺骗都只是私下流传的丑闻,公众对此视而不见。直到现在,只要想起他撒谎欺骗时的若无其事和“出口成章”,他都会感到不可思议,难怪他对自己的真实评价很低:他不仅是虚荣,更是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