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4/18页)
“那希腊人呢?”
“希腊人?”
“不是希腊人,难道是阿德莱德港口队的‘喜鹊’1?当然是希腊人。他们怎么回事呢?”
“武力征服。可希腊人是我们的英雄,他们总打胜仗。”
“为什么?”
他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他们当然有障眼法,”他说,“特洛伊木马是给诸神的祭献,肚子里却藏着带给很多人的死亡。一样东西掩护另一样东西。”
“那我们为什么不恨他们呢?恨希腊人?”
他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越想越说不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团结的特洛伊人会灭亡。他隐约感到,诸神只是时间的另一个称谓;可是他觉得把这说出来很傻,就跟说我们永远无法战胜诸神一样傻。虽然他快二十八岁,可他已经接近宿命论者了,至少对自己的命运是如此。就像生命可能被呈现,但永远无法解释,而词句,一切没有直接解释事物的词句,对他来说都真实不过。
他的目光越过艾米的裸体,越过她胸臀之间纤毛泛着光晕的新月形曲线,越过那饱经风雨、白漆剥落的法式房门;月光在海面照映出一条窄路,慢慢离开他的视线最后融入像鹰翅般伸展的云朵。它好像在等他。
因为我决心,
要驶过日落的地方和西天众星
沉落到水里的地方,要到死方休。2
“为什么你这么爱这些句子?”他听见艾米问。
他十九岁时母亲死于肺结核。他没在她身边。他甚至没在塔斯马尼亚岛而是在澳洲大陆,因为获得一项奖学金而在墨尔本大学学医。事实上,把他和母亲分开的不仅仅是大海。在墨尔本大学奥蒙德学院,他遇到很多世家子弟。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家族的成就和血统,可以追溯到澳大利亚建国前英国的名门望族。他们可以一口气列出自己的家族世系、政治地位、家族产业、王室联姻,乃至豪宅、牧羊场。直到暮年之后,多里戈才意识到其中大部分都是虚构的,其离谱程度连特罗洛普3都写不出来。
这些听闻是味同嚼蜡,还是令人神往,取决于从什么角度看。他从前从未遇见如此有把握的人。犹太人和天主教徒略逊一筹,爱尔兰人长相丑陋。对这样的事情他们不加思考,他们确信。他们用石头造的大房子,他们沉甸甸的银餐具,他们对其他人生活的无知,还有他们对自然之美的漠视,种种离奇之处都让他惊叹。他爱自己的家人,但他不为他们自豪。他们的首要成就是活下来。他将付出整个一生去理解活下来是一项多么伟大的成就。可是在那时——当他第一次面对荣誉、财富、地产名望的反差时——活下来简直就是失败。与其显露羞耻感,他宁可远离他们,直到母亲去世。在母亲葬礼上他没哭。
“喂,多瑞,”艾米说,“为什么?”她的一根手指在向他大腿根部划去。
那之后,他变得害怕封闭的空间、人群、有轨电车、火车和舞会,害怕所有把他向内心挤压并把光屏蔽在外的地方。他呼吸困难。他在梦里听见她呼唤他。
“孩子,”她会说,“到这儿来,孩子。”
但他不想去。他差点儿考试不及格。他一遍一遍地读《尤利西斯》。他又一次去踢球,为了寻找光,那个他在教堂大厅瞥见的世界,向着太阳上升再上升,直到他成为队长,成为医生,成为外科大夫,直到他和艾米一起躺在那个旅馆的床上,看着月亮在她小腹凹陷处上方升起。他一遍一遍地读《尤利西斯》。
长昼将近月徐升;大海的呜咽里,
有种种的召唤。来吧,我的朋友,
去找个新世界,现在还为时不晚。
他想要紧抓住在万物之始的光。
他一遍一遍地读《尤利西斯》。
他把目光移到艾米脸上。
“因为那是我人生最初见识到的美好。”多里戈·埃文斯说。
5
一小时后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搽上了樱桃色的口红,睫毛涂成了蓝青色,头发向上扎起,露出的脸像一颗心。
“艾米?”
“我得走了。”
“艾米——”
“还有——”
“别走。”
“为了什么?”
“我——”
“为了什么?我听你说过——”
“我需要你,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想拥有你。”
“——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会离开艾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