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18页)
村子后面的林地长着虬曲的杏仁香桉树和在热浪中起伏摇摆的银合欢树,小村的夏天酷热难熬,冬天同样难熬。电和广播还没有传到这里。那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但是跟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甚至五十年代没有什么两样。许多年后,汤姆说它就像一个垂死的世界中漫长的秋天,这个男人本来是不喜欢比喻的,但也许是因为他自己死期渐近,对死亡的恐惧令他作此比喻,反正多里戈当时是这样想的。
他们的父亲是养路工人,全家住在塔斯马尼亚政府铁路盖在铁道边的一栋封檐板小屋里。夏天没水时,他们就提着桶到给火车头供水的大水箱里打水。他们睡觉盖的是从抓来的负鼠身上剥下的皮,吃的是用陷阱夹住的兔子,用枪猎杀的沙袋鼠,以及地里种的土豆和烘烤的面包。父亲熬过了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大萧条,亲眼见过有人在霍巴特的街上饿死,所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有幸在这样一个工人天堂里度过余生。不过在不那么乐观的时候,他又会说:“你像狗一样活着,就会像狗一样死掉。”
多里戈·埃文斯放假有时是跟汤姆一起过的,因此认识了杰基·马圭尔。他会搭乔依·派克的运货马车去汤姆那儿,他坐在车后,从克里夫兰出发到芬葛谷的岔路口。乔依管拉车的老马叫格蕾西,格蕾西欢快地小步走时,多里戈会前后摇摆,想象自己成了那些枝干弯曲得非常夸张的杏仁香桉树上的一根树枝,触摸着头顶广袤的蓝天飞驰而过。他会闻到湿树皮和枯树叶的味道,看到一群群红绿斑驳的红耳绿鹦鹉在远处的空中欢快地叫。他着迷地倾听鹪鹩和吸蜜鸟的歌声,灰鹟抽鞭子一样的叫声,间杂以马车的皮挽绳、木车轴和铁的铰链嘎吱作响的声音,一切都刺激着他的感官,令他恍如回到梦中。
他们沿着过去的马车道走,经过马车旅馆,通铁路以后马车旅馆就没生意了,现在颓败得几乎成了废墟,里面住着几户穷人,其中有杰基·马圭尔家。每隔几天,一大团飞扬的尘土会宣告一辆汽车的到来,孩子们会从灌木丛和房子里钻出来,追赶这团喧嚣的尘土,一直追到肺里像火烧,两腿重得像铅块。
在芬葛谷的岔路口,多里戈·埃文斯滑下马车,向乔依和格蕾西挥手告别,起步向卢埃林走。卢埃林这个小镇唯一奇特之处是它比克利夫兰还要小。到了卢埃林,他会大踏步朝东北方向走,穿过一些栅栏围起的土地,参照本·洛蒙德山白雪皑皑的宏伟山峦确定方位,再穿过一片灌木丛生的荒地走向山背后被雪覆盖的乡野。在那儿,汤姆的工作是下活套捕负鼠,干两周休一周。多里戈会在下午三点左右到达汤姆的住处,那是一个窝在山脊下凹进去的拐弯处的山洞。山洞比他们家那个屋顶低矮倾斜的厨房还小一点,在洞里最高的地方,汤姆才能低头站直。整个山洞就像鸡蛋一样中间宽两头窄,入口上方的岩石像屋檐似的伸出去,这意味着那儿可以整夜生火,使山洞暖和。
汤姆有时会让杰基·马圭尔和他一起干。他目前二十出头,有一副好嗓子,常常在夜里唱一两支歌。之后,多里戈会凑着火光给杰基·马圭尔和汤姆朗读一些从过期的《简报》和《史密斯周报》上挑出的内容,这些过期报纸是两个负鼠捕手全部的文字收藏。杰基·马圭尔不识字,汤姆则自称识字。他们喜欢听多里戈念“罗丝阿姨建议”专栏里的文章,或者他们认为“机灵”甚至“非常机灵”的民间诗歌。过了一段时候,多里戈开始给他们背诵一些别的诗歌,是他学校的一本名叫《英语美文》的书里的。他们最喜欢丁尼生的《尤利西斯》。
杰基·马圭尔的麻子脸在火光中微笑,亮闪闪的,像刚出炉的梅子布丁,他会说:“啊,他们这些老家伙!他们把词儿串起来,紧得比卡住兔脖子的铜套子还厉害!”
多里戈没有告诉汤姆在马圭尔太太失踪前一周他自己看到了什么:哥哥的一只手在她裙子里向上摸,她的身子紧靠在马车旅馆后的鸡舍上。这是一个身材矮小、感情炽烈的女人,生着当地人中少见的黑皮肤。汤姆的脸转向一边贴在她的脖子上。他知道哥哥在吻她。
后来的许多年里,多里戈经常想起杰基·马圭尔太太,他始终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像他在战俘营里天天做梦想吃的食物——在那儿又不在那儿,向上挤压进到他的颅骨,总在他向它伸手去够的那一刻消失。过了一段时间,他不再那么经常想她了;渐渐地,他再也想不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