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第九章 谁是始作俑者(第4/6页)

石明亮笑笑:“那么说来,缺少当事人一面的说法,这调查也不算真正完成,《猫城志》的结论值得再推敲推敲。”

张三迁见难以说服石明亮,无奈地摊摊手坐了下来,似乎在考虑还要不要继续这个话题。客栈的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把碗盘都撤了下去,又奉上清茶。石明亮喝一口,只感到烫,却品尝不出茶叶的香味。自鸣钟铛铛敲起来,已经下午两点了。听到钟声,张三迁像是下了一点决心,终于开口:“其实,我们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郑济安对这次瘟疫负有责任,只是一直没有对外公开。”

石明亮看着他,平静地等他说下去。张三迁说:“郑济安有个秘密情人,是猫城医院的女医生。”石明亮心中凛然,张三迁接着说:“瘟疫一发生,那位女医生和郑济安就很清楚疫病的起因是那些猫,但是为了保全自己,他们什么都没说。后来几天,人死得太多了,女医生也许是没有想到疫病这样的来势汹汹,也许是心里煎熬不过想找人说说,她在省城有个未婚夫,所以她写了一封信给他,把实情都告诉了他。”石明亮嘴唇甫动,想要发问,张三迁做个手势制止他,说:“她的未婚夫有个长辈是猫城医院的副院长——女医生本来就是通过这层关系才能在那里工作的——他连夜赶到猫城,把信交给那位长辈,后来老辜和上官嘉言老师也都看过这封信,可以说是千真万确、铁证如山。”

石明亮低头沉思,他想起苏碧宇,那个喜欢微笑、又被女人们嫌弃的苏碧宇,每天早晨她在院子里梳理头发的样子,石明亮记得清清楚楚,宽齿的黄杨木梳,乌黑的长发,水珠从她发梢滴落,带着湿润的茉莉花的香味。但对于她的未婚夫,石明亮只有点模糊的印象,是一个穿军绿色衣裤的瘦高男人,他努力回想,仍然记不起那个男人的模样。

只听张三迁冷笑一声,说:“是老辜宅心仁厚,念着郑济安对他的一番知遇之恩,嘱咐上官嘉言老师下笔时不要点破,给郑济安留点脸面。”

石明亮问:“那位女医生,她在哪里?”

张三迁说:“冲击医院的事发生后,她和郑济安一起失踪了。不过比对过笔迹后,可以肯定那封信是她亲笔所写,无论她是死是活,都不会影响这件事的最终结论:是郑济安引起了这场瘟疫。”说着他笑了笑:“听说那位女医生长得很美,她可能对自己的魅力太过于自信了,没想到未婚夫会大义灭亲,把这件事抖出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准是她和郑济安的那些事传到了那男人的耳朵里,他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我敢说,没有一个男人忍得下这口气的。”

石明亮一时无话,只觉得这件事疑点重重,正静默间,门外有人进来通报,说:“老辜医生有请石先生去纸屋见面。”

张三迁做个请的手势,站起身来,说:“整个虎斑客栈里,纸屋是老辜最喜欢的一间房子,没有他的特许,连武莺老师也不能随便进去,一会儿我只能送石兄到门口——老辜对石兄真的是另眼相看。”

高踞于虎斑客栈东南面的纸屋是一间透明的玻璃房子,建造在离地四五米的铁架子上,墙壁、屋顶及地面全由玻璃制成,屋子底下有个人工挖成的池塘,水面不停升起团团浓雾,将铁架子遮蔽得毫无踪迹,远远望去,透明的纸屋宛如一座空中楼阁,漂浮在水云之上。

在张三迁的指引下,石明亮独自走上长梯。终于要和猫城的这位大人物见面了,石明亮镇定地吁了口气,以野外工作的敏锐习性,在进入纸屋前,站在门口迅速扫视这个陌生而奇特的地方。他很快明白纸屋命名的由来。原来整个玻璃房内挂满了各色纸张,总有几百种,堪比小型博物馆,硕大柔软的纸张宛如布匹般从屋顶垂下来,深浅不一的白色黄色,间杂泥金描彩,有的细腻轻薄,有的棉厚柔韧,石明亮认得其中几种,雪浪、桃花、冷金、蝉翼,都是名贵的古纸。这些纸张一直拖到地面,彼此之间密密挨着,只留下狭窄的通道供人行走。

没有风,纸的清香仍然从室内扑面涌来,石明亮缓步向屋里走去,悬坠的纸片掠过他的肩膀,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一路走到纸屋尽头,那里摆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层层叠叠堆着纸板,高逾尺许。桌子后是两扇敞开的长窗,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虎斑客栈围墙之外的后巷,狭窄阴湿的巷子里种着夹竹桃,枝头有簇簇粉红的花,树下并排两只粗笨的柏油桶,填满了土,种着一些花草。

“你来了。”一个飘忽的声音从桌子后面传出来。

石明亮吃了一惊,骤然看到在高高堆叠的纸板后面坐着人。石明亮的第一印象是:薄。那是个瘦削得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老年人,穿着暗金色的丝棉袄裤,然而干瘪的衣服里面似乎空空无物,整个人薄薄一片如摊开的纸板,与满屋各色纸张浑然一体,不易辨别。“终于见到了,猫城最有权势的人物。”石明亮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平静地注视着老辜,这个和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老人,可以肯定在年轻时一定是个翩翩美男子,端正的方脸、浓眉大眼,都还保留着往日漂亮的影子,然而毕竟是老了,且比他实际年龄还要衰老得多,脸上的皮肉仿佛过大的衣服挂在架子上,松松垮垮的,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空洞如同窟窿。他坐在圈椅中的姿态,疲乏困顿,好像是掉在陷阱中的老兽,早已放弃了逃生的指望。要不是张三迁事先提过老辜常年失眠,石明亮简直要以为眼前坐着的是个病入膏肓的瘾君子。就是这个满脸病容的老人,人人都说他遏止了一场瘟疫,然而到了晚年,他却无法给自己的失眠症开一帖好药。石明亮朝他微微一笑,只觉得人生中充满了种种不可理喻和深深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