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第九章 谁是始作俑者(第3/6页)

石明亮看到郑济安那次,是在市集上。那年他才六七岁,当时他正猴在瞎子阿光身上胡缠,忽然阿光侧着脸,作势倾听,跟他说:“别闹了,快听,市集东边有人打架呢。”石明亮不相信,但眼看着人群向东边涌去,吵吵嚷嚷的,说好像市集上来了个贼骨头,他爱轧热闹,也跟着跑过去。石明亮像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听到很多人都在议论说:“贼骨头抓到了,是八三镇上的人,来这里偷好几次了,市集上好多人都着了他的道儿。”正喧嚷间,人群纷纷向两边退开,中间分出一条道,走出来一个苦力模样的壮年男人,身板高大,穿件灰扑扑的衬衫,袖子被撕破了,手里押着个年轻人。边上的人都对那年轻人指指戳戳,啐他是“贼骨头”,说他连老年人的钱都要偷,良心被狗吃了,会天打雷劈的,年轻人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一点也不怕,还挣扎着要去打那些骂他的人,壮年男人喝道:“还不老实!”走到市集中间,那年轻人突然暴起挣脱,握着拳头转身向壮年男人的脸上打过去,围观的人“哦”地惊呼起来,壮年男人头一偏躲过了,年轻人趁机想逃,壮年男人好像会功夫,赶上去三拳两脚把那个年轻人打翻在地上,将他两只手反拧着往上一提,“格格”两声,两条胳膊脱了臼。那年轻人动弹不得,连叫:“痛!痛!我老实了!我老实了!”壮年男人弯下腰从年轻人裤子口袋里掏出两卷钞票,叫人给失主送回去,又抓住年轻人的胳膊,慢慢转动,忽然往上一送,咔咔两声,把他的肩关节推了回去,壮年男子拍了拍手掌,声音洪亮地说:“走吧!到派出所去!”石明亮在人群中仰望着他,好多年后,他还记得那张高高在上的面孔,棱角分明,笼罩在早晨淡金色的阳光里,仿佛庙里的鎏金神像,怒目又慈悲。

石明亮听到有人说:“喏,那个穿灰衬衫的就是郑济安,是医院的院长。”

另一个说:“我还以为他是派出所里的呢,真看不出来,医生也算是知识分子,居然还能抓贼。”

先前说话那人笑出声来,说:“他算什么知识分子,虽然学医学得不错,但从小喜欢在街上跟人打架斗狠,这把年纪了脾气还不改,就是个莽夫!”

郑济安经常帮人,在猫城人缘很好,马上有好几个人出来打抱不平,都说:“话也不是这么讲,人家祖上散尽家财办医院,造福大家,他如今也是继承祖业,悬壶济世,只是长得粗鲁些,不讲究排场,不能因为这样就说他不好。”

石明亮就只见过郑济安这一回,不过印象非常深刻,离开猫城后他有时候还会想起这个热忱仗义的医院院长,尽管他的长相打扮跟辛老头全然不同,但石明亮总觉得在市集上抓贼的郑济安和辛老头很相似,两个人都好管闲事,会打抱不平,帮人的时候实实在在,不虚头滑脑,精明的人暗地里笑他们傻,不为自己的利益打算,普通人也认为他们古怪,视他们为异类,因为他们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胳膊肘往外拐,只晓得去帮别人!但年纪越大,石明亮倒越清楚自己跟他们是一路的。

他抬起头,满室暗沉沉的金色和蓝色中,张三迁矜持而有把握地微笑着,仿佛再次强调一切笃定无疑。石明亮也放松表情,淡淡地一笑。

“郑济安为人正直,猫城的人有目共睹。”石明亮说,“如果瘟疫的触发是人为的,郑济安既没有动机,也没有必要,无论如何不会是引起这场瘟疫的元凶。”

“这与人品无关。”张三迁坚持道,“郑济安也未必是故意的,但确实是他的猫最先发作瘟病,他也许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没有及时处理,总之无心之失的责任是逃不脱的——上官嘉言老师的下笔也很有分寸,只说事实,并未指明瘟疫是郑济安所为,这正是史家之笔。”

石明亮点头笑道:“所谓的微言大义,褒贬自现,虽然没有明说,矛头指向的暗示效果却很明显。”他顿了顿,接着说:“但是,如果致人死亡的瘟疫和猫没有关系,那么《猫城志》里的这种微言大义岂不是一种严重的误导?”

张三迁不以为意,说:“我们自然是做过调查的,猫疫之说已是定论。”

石明亮想了一会儿,问:“那郑济安本人是怎么说的?”

“郑济安?”张三迁笑着耸耸肩,“很遗憾,在瘟疫发生的第十四天,医院受到人们的冲击,之后他和他的妻子都失踪了。这也是后来老辜主持医院、接任院长的原因。有人说郑济安抱着老婆跳进羽江自杀了,但并没有找到尸体,那段日子死的人太多,大家都自顾不暇,郑济安并没有子女,后来也就没有人关心他们的下落,就当作失踪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