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第八章 猫疫(第5/6页)

“也怪不得大家病急乱投医,那场瘟疫实在太凶险了。人一旦染病,四五个小时内就浑身发黑,最后口吐黑血而死,速度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张三迁说着仍然心有余悸,“家里死了人的,忙着把尸体包裹好送到火化场去,也有悄悄拉到城外去埋掉的,路上也不敢号哭,生怕发出声音后会引来恶灵,成为瘟疫的下一个目标。”

石明亮说:“我稍微有点印象,那几天九号墙门里的大人都小心翼翼的,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他回忆离开猫城的前几天,城里的气氛跟往常很不一样,如今想来,那是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学校停课了,大部分孩子都被约束在家里,根本不可能出门,只有像他这样既没有老人看管,父母又是双职工的孩子,才能偷跑出去。他和几个小伙伴在城外玩耍时,遇到过一对衣衫褴褛的老夫妻,老头肩膀上套着绳索,瘦得肩胛骨高高突起,吃力地拉着一辆板车,老太婆颠着小脚跟在后面,白头发乱蓬蓬地飘在风中。板车上装得很满,上面严严实实盖了一大块红布。现在推测起来,红布下应该是他们家人的尸体,但那时候几个小孩并不知道,他们蹲在草丛里,捡了满手的小石子儿,远远地朝着板车扔过去,哗啦啦下了一层石头雨。那对老夫妻受了惊,吓得跳起来,扶着板车在原地打转,活像两条没了家的老狗,他们脸上绝望而无助的表情让石明亮至今难忘。然而当时一群孩子没有觉得丝毫异样,他们哈哈大笑,一溜烟跑了。

石明亮叹了口气。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在瘟疫发生的第十一天死的。”张三迁说。

张三迁的母亲林红玉是个漂亮爽利、精力旺盛的女人。她看中张小山老实听话,干起活来也不偷懒,便力排众议,嫁到了并不宽裕的张家。进门后她变卖首饰和全部值钱的家当,做起水产生意来。就这样,结婚后的张小山成了一头被套上笼头的牲口,每天起早贪黑地进货卖货,一刻不得空闲,林红玉则精打细算,把卖不完的死鱼死虾抹上盐、糖、味精,晒干后制成风味小吃,沿街吆喝售卖。没几年间,张家就从猫城的北边搬到了南边的木巷,置下一间独门独院的石库门弄堂房子,惹得亲戚邻居们眼红不已,都说张小山能发家,全靠他娶了个要强好胜的老婆。张小山早就对老婆佩服得五体投地,搬家后更是对她言听计从。

瘟疫进入第十一天时,木巷的住户也开始忙乱起来。林红玉不甘人后,一大早就打发张小山去市集边的槟榔贩子家取槟榔,前一天她已经跟人说好了,要留两筐上好的给她。看着张小山出门后,她打了一大盆苏打水放在院子里,搬张板凳让六岁的张三迁坐着给碗筷消毒。她自己戴上口罩,到屋外清洗大门,又在门边撒石灰防毒。有个住在隔壁的好婆婆最喜欢多管闲事,也看不出林红玉不愿意搭理她,挨挨擦擦地过来跟林红玉讲闲话,要告诉她哪里又死了个人。林红玉避之不及,拿起水桶抹布,强笑着跟好婆婆说:“这里都弄好了,我还有一脸盆衣裳要洗,好婆婆,等下再跟你谈天啊。”她三步并做两步逃回家,关上大门,抱怨道:“真晦气,碰到这个多嘴的老太婆,边咳嗽边讲话,还只管凑到人脸上来,也不忌讳!”她严厉地对张三迁说:“这两天你可不要到处乱跑,尤其是不要到好婆婆家里去。”她脸上罩了层淡淡的黑气,看起来比平常更凶,张三迁点头“哦”了一声,林红玉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忽然说:“吃力死了,今天起得太早,我去躺一会儿。”说着慢吞吞地进了房间。她向来说话做事快人一步,很少有这样懒洋洋的表现,张三迁看了觉得很奇怪。

等张小山挑着两筐槟榔回到家,才发现林红玉已经爬不起来了。她躺在床上,本来白皙的面孔变得黑沉沉的,手指甲全成了青色,哑着嗓子叫冷,有气没力地叫张小山帮她盖被子。张小山手足无措,想把她送到医院去,但是手抖脚抖,浑身没了力气,说什么也挪不动步子。正慌乱间,林红玉突然坐了起来,牢牢攥住他的手,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许把棉被弄脏!”说完她奋力推开张小山,把头伸到床外,朝着地上喷出两口黑血。浓稠的黑血散发出比臭鱼鲞还腥的味道,中间还掺杂着丝丝缕缕鲜红的血丝,从她嘴角边一直拖到地上。林红玉松开手,就此倒了下去。

张小山失了魂,他呆呆地把妻子在床上放正,盖好被子,然后就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他用力抓住头发,从房间走到客堂间,再走到灶头间。张三迁吓得哭不出来,紧紧跟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不敢放松。张小山拖着儿子在屋子里绕了很久很久,忽然从门背后拿出扫帚,去撩房梁上的蜘蛛网。他转头对张三迁说:“你姆妈前两天就叫我弄了,我忙得忘记了。”张三迁仰头看着父亲,那年张小山还很年轻,浓眉大眼,薄薄的嘴唇,十分俊秀。也许是屋里太暗了,张三迁总觉得父亲的脸在渐渐地发黄变黑,他心里越来越慌,连声叫道:“阿爸!阿爸!”张小山好像没听到,他想了想,又对张三迁说:“我不放心,还是去看看你姆妈。”刚走到房门口,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张小山一阵恶心要吐,想起妻子的叮嘱,赶紧往院子跑去,他脚步虚浮,一屁股跌坐在花坛边,把黑血吐到泥土里,然后欣慰地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染得黑红的牙齿,他对张三迁说:“儿子你看,我没有弄脏棉被,你姆妈不会骂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