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第八章 猫疫(第3/6页)

对石明亮昨日的出手相救,张三迁既感激又佩服,他特意找出珍藏的阴丹士林棉袍穿上,以示郑重。这件袍子的布料很旧了,深蓝里泛出白色,看得出年代久远,但是重新絮了丝棉,穿在身上轻而暖。这是上官嘉言的老师传下来的,到张三迁手里,算是再传了。这件棉袍代表了他的师承,也常常让他想起童年的经历。他自小好动,长到五六岁已经不让大人省心,他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为了让他学规矩,将来有大出息,煞费苦心托人介绍让他拜在上官嘉言门下。住在南城木巷的张家虽然不是名门之后,也是殷实的小康人家,付了一笔不菲的束脩之后,一向择徒严格的上官嘉言也就应允了。瘟疫发生前,他第一次被大人领着去见上官嘉言,就看到他穿着这件深蓝色棉袍,坐在层层叠叠的线装书之间,书的封面也是同样的深蓝色,有一些卷了页,随意搁在手边,房间里有纸和墨的味道,阴凉深沉,带着灰尘气。当时他一点也不喜欢上官嘉言和那间暗沉沉的书房,反而感到背后有丝丝寒意。

不久瘟疫爆发,他成了家族中唯一的幸存者,被上官嘉言正式收养。他小小年纪遭遇惨痛家变,因此把原先的顽皮天性都收了起来,沉下心跟在上官嘉言身边,居然颇有乃师之风。大家都称赞他圆融中庸、进退有度,实则他的精明世故,更是深得上官嘉言真传。从上官嘉言手里接下这件长袍后,张三迁就再也没有穿过其他款式的衣服,这种百年前流行的服装,和上官嘉言收藏的古书一样,有一种陈旧的柔软飘忽,让他觉得舒适自在。他在接受这件棉袍的同时,也在上官嘉言的推荐下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虎斑客栈,成为老辜的得力助手。他一生中从未离开猫城,甚至很少走出客栈。自诩相识遍天下的叶拟常常对他的封闭嗤之以鼻,说他是翻新的古董手表,看着还新,实际上机芯生锈,走走就过了时。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种遗憾,既然在虎斑客栈里就能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他又何必舍近求远,去做无谓的跋涉。

石明亮是他无意间的收获。最初他只是被杂志上的摄影作品吸引,做了一番调查之后,石明亮本人的经历更让他感到讶异。他发现那个看起来彪悍敏捷的摄影师竟然跟他有不少相同之处:他们年龄相仿,都出生在猫城,在猫城小学接受最初的教育。他甚至找到了石明亮小时候的照片,泛黄的黑白相片里,一个瘦小的男孩攀爬在脚踏车上,眼睛里透着对整个世界的桀骜不驯,与幼年的他十分相似。很多个夜晚,翻看着石明亮那些磅礴壮阔而又深藏细腻温柔的摄影作品,他曾经好奇地设想:假如三十年前他也离开猫城,自己会不会成长为另一个石明亮?但过去无法假设,不同的生活轨迹最终让他们成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人。

张三迁听着石明亮的脚步声跨过石条门槛,绕过假山,来到门口,他看到背包而至的石明亮装束利落得随时可以出发远行,他们相对而坐,像是两个时代的对峙。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地吃完早餐,一时撤去碗筷,换上新茶。

张三迁取出一本册子,掀到介绍石明亮的那一页,含笑说:“这就是我邀请你的理由。我很少看到这么美的图像,高山、湖泊、云海,都被固定在相片里,真像自然的标本。看得出来,有些照片的拍摄地点,不是轻易能到达的。”他用手轻抚书页,问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拍到这些风光的?”

“胆量和耐心。”石明亮简单地回答。他看着张三迁,微微一笑,问道:“我也有一个疑问,来到猫城后,我听很多人提起三十年前的瘟疫,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场瘟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想知道什么?”

“过程,还有细节。”

张三迁合上册页,缓缓地把书放回书架,他回转身,镜片后灼灼的目光看着石明亮,略带嘲讽地说:“这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三十年前的伤心事,到了现在,经历过的人不愿意再提起,没经历过的年轻人根本不感兴趣。石兄真的想听吗?”

石明亮坚定地直视张三迁,笑笑不语。

张三迁说:“不过作为寿宴的摄影师,确实只有了解了这场瘟疫的来龙去脉,你才会明白老辜对于猫城的意义。”他重新坐下来,正了正脸色,接着说:“严格讲来,三十年前猫城的瘟疫,主要发生在南城一带,这里的每家每户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不同的是,北城几乎未被波及。很多人都说,这是一场势利的瘟疫,因为南城的有钱人付得起医药费,所以疫病专往富贵的地方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