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啊,他现在不是应该醒来了吗?护士?护士?他不是应该醒来了吗?

——夫人,严格来说他不是在睡觉。我们现在必须给他用镇静剂,为了他好。

——医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弄醒他?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夫人,请你去找医生谈,夫人。

——夫人?你这人什么态度。你从哪儿来,种植园吗?

——布朗克斯。

监控器每滴滴一声,她就跟着一抖。我在门口想离开这个房间,但被她拖住了足足五分钟。对,我知道我是护士,但在医院工作,你会对气味很敏感。不是病人亲友闻到的气味,也不是患者闻到的气味。而是其他的气味。比方说一个人受了重伤,情况恶化得无以复加,虽说医生还没有下定论,但你知道他已经回不来了。这样的一个人闻起来像机器,像干净的塑料,像擦洗过的尿盆,像消毒洗手液。干净得让你恶心。床上的这个人,两条胳膊和脖子上插着针头,四根塑料管扎成一束塞进嘴里,下面有一根塑料管导尿,另一根带走会形成粪便的废物。上周他做了引流手术,因为他的颅腔积液严重。牙买加黑种男人,盖着白色被单,身穿星星图案的睡袍。我不是负责每隔几小时为他调整睡姿的护士——让他稍向左侧卧,过几个小时再稍向右侧卧。我不是负责检查生命体征的护士——那位护士五分钟前刚走。我来不是为了查看静脉注射和营养液灌输情况,也不是保证他处在合适的镇定状态之下。我甚至不该出现在这层楼,因为我在急诊室总是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还是来了,还是再次走进了重症监护室,我来得太频繁,这女人(多半是他的孩子妈,因为她总是抱着婴儿坐在一旁,但今天没带孩子来)以为我是他的护士。我没法说我不是,因为她会怀疑我为什么每天都来这儿。是啊,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

绝大多数来看急诊的牙买加人得到治疗后都被打发回家,其中有个男人接下来六周拉屎的时候都必须再三思量。有两个没能活着离开急诊室,有两个到医院之前就死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有六处枪伤,头部受创严重,一节颈椎断裂。就算他能熬到下周或下下周,能让他活得像个人的所有东西很可能都已经死了。我应该怀有希望,或者像学校里教的那样,对危重病人的家属要尽量说得语焉不详。但我能召唤出的顶多只是漠然,而这个女人迟早会注意到。

她离开前我就走了;大多数时候我一早就来探望他,但她总是已经坐在床边擦拭男人的额头。昨天我提醒她说男人的伤口感染了,抱孩子之前最好用一下门口的消毒液,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是我侮辱了她。只是建议而已,夫人,不是医院的规定,我说。我很想趁她不在的时候看着男人。只要不去多想,对自己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挺管用的。男人躺在病床上,无论一个牙买加人能跑多远,你想逃避的东西永远在背后慢慢逼近。我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在这儿。这场狗屁战争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我之所以还住在布朗克斯,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没钱搬家,所以牙买加人要是想为了毒品或其他理由自相残杀,那都是他们的事情。我不想听见那个男人的名字,哪怕是别人谈论他儿子的时候也不想听。有段时间我听见了就会尖叫,现在我听见了会眼前一黑,直到我发现自己或别人发现我在盯着餐厅窗外,像是失魂落魄了怎么的。真该死,要是我记得这名字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就好了。真该死,但知道就是知道,我永远也没法欺骗自己,哪怕我再怎么努力。

——所以你知道什么?

——不好意思?

我希望她不是一直在和我说话。她抚摸着男人的额头,眼睛没有看我。

——你们总是说你们不知道。你不是护士吗?他没有好转吗?你们没有给他用新药吗?为什么谁也不告诉我他还能不能走路,我听说过脊椎受伤了会怎样怎样。咱受够了该死的护士走进来,拿起病历板看几眼,然后摸摸他,然后动动他,手上忙个不停,但什么都不肯说,只叫我去找该死的医生。但该死的医生在哪儿呢?

——我相信医生很快就会来的,夫人。

——医生来喽,两位女士。

真希望我没有把“我操”两个字喊出声。而且是又一次。斯蒂文森医生迈着医生的步伐走进病房,金发今天梳得油光水滑。也许下班后有什么约会。他个子很高,肤色白皙,有着英国人的那种俊朗,也就是说他还没开始用两三个月前送进办公室的搏飞健身器,看着像是刚从《烈火战车》里走出来。上周他拉起短袖衬衫的袖子,给我看比脸色更白皙的上臂,问他去牙买加能不能晒黑,因为他无论在哪儿都晒不黑。这个该死的女人拖累了我。我不该出现在这儿的,尤其是不该待得太久,到最后被医生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