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学的暗夜(第2/3页)

由大观园,我们几乎立刻可以想起萨德的那个远离尘嚣的拉科斯特城堡——在这个城堡中,萨德建立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淫荡天国”。当然,我们或许还可以提到,当明末《春梦琐言》的作者需要为笔下的性爱男女找到一个理想的性交地点时,他马上想到的就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理想国”的规制与景物,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十分类似。

在萨德的《索多玛的一百二十天》中,四位淫乱者身处森林深处的城堡中,和他们的性奴们一起与世隔绝。在罗兰·巴尔特看来,这座人迹罕至、飞尘不到的隐秘处所,具有童话般的性质:陡峭的山峦,只有独木桥可通行的绝壁、围墙与深沟,甚至还有令人惊恐的大雪。[63]这些纵乐者除了睡眠和饮食之外,照例是一刻不停地进行着鞭打、肛交、残酷的肉体折磨、吃粪等各种疯狂的性虐。阅读这部小说或观看由意大利导演帕索里尼所改编的同名电影,我们不难发现,所有的性虐过程,似乎都是一幕幕预先经过彩排的戏剧。华美的舞台布景、服装和道具,都具有某种梦幻般的舞台效果。小说中不厌其烦加以刻画的精致美食,则与性放纵相辅相成——为这些纵欲者所安排的饮食,必须能够迅速补充精液的消耗,同时能够使那些受虐女子变得肥胖,为变态狂提供“圆润丰满”的阴道。某些食物能使受虐者产生催眠效果,另一些则会人为地导致腹泻,以便施暴者满足嗜粪之欲。

我们知道,在《金瓶梅》中,精美的饮食同样得到了非同一般的强调,旺盛的食欲总是与淫乱的能力互为表里。当西门庆食欲减退,只能喝粥或喝汤时,他的身体随之变得衰弱,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尽管萨德笔下的暴虐、乱伦、性倒错乃至杀戮是如此的令人瞠目和惊怵(萨德不仅是西方“黑色小说”的始祖,甚至是弗洛伊德的先导),但罗兰·巴尔特却认为,萨德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色情作家”。他的那些“色情”,至多不过是一些语言或文字上的游戏——它并不是对尘世生活中性乱的反映,而仅仅是一种没有任何道德约束的空洞想象。与其说它是色情,还不如说是色情修辞;与其说它是可能之事,还不如说是一种恶作剧式的舞台场景的组织和连缀(萨德本人是总导演)。[64]比如说,“他在两分钟之内给了我一百二十次高潮”这样的句子,并不指向一个事实,而仅仅具有某种修辞或象征意义,在现实生活中是绝不可能发生的。正因为如此,罗兰·巴尔特将萨德的作品,视为一种深思熟虑的“非现实主义”寓言。[65]

不过,对统治者(书报审查机构)来说,或许真正危险的并非是色情,而是对色情的想象以及乌托邦式的写作。萨德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监狱中度过的。他两次被判死刑,三十八岁之后受到了永久的监视与囚禁。在贵族主导的历史时期,他被关在巴士底狱的时候,还有机会“疯狂地写作”,通过仆人将作品带出监狱之外去发表(电影《鹅毛笔》演绎了这个传说)。而到了资产阶级上台,他与墨水、与纸张的关系被彻底斩断,意识形态机器转而宣布他为疯子。也许萨德只有通过偶尔被允许的“狱中散步”,在大脑中构思并阅读那些匪夷所思的小说了。应当说,萨德笔下的性虐事件,与《金瓶梅》中的自然主义色情完全不同——前者是夸张的,虚饰的,幻想性和象征性的,而后者则是一种现实意义上的实录或模拟。

但是在萨德的作品与《金瓶梅》之间,并非没有值得我们关注的思想或价值共同点。

作为正在没落的贵族阶层中的一员,萨德对正在上升的资产阶级既憎恶又恐惧。他不愿意与新兴的资产阶级共享权力,但又无能为力。因此,作为一个暗喻,在两性关系中平等的、共享的性享乐,也让萨德感到厌恶而不能接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任何共同分享的快感,都是不能接受的。这是萨德式暴虐(即透过不平等的虐待获得快感与满足)产生的重要原因。当然,在私生活中,萨德本人也只有通过频频光顾妓院去虐待妓女,才能重温贵族阶级正在失去的统治权,他所付出的报酬,正是对“暴君角色”或“贵族身份”进行赎买的佣金。我们在福克纳《喧哗与骚动》的那个昆丁身上,也能清晰地看到贵族庄园制被破坏后,给他造成的某种“性倒错”。

顺便说一句,将萨德描述成某种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者”是完全错误的。他固然要求建立一种全面的“社会主义”,来废除私有财产,但他又矛盾地要求在这个社会中保留自己的城堡和土地。他呼吁社会主义,是出于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孩子式”的反抗。这样一个处处受到伤害和羞辱的旧贵族,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在纸上建立一个孤独的、与世隔绝的剧场和乌托邦,通过变态的性虐来维持君主权威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