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禅与念佛(第3/3页)

其实,结拜一事何处不可,为何非得牵扯上僧道仙佛?西门庆所谓“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一语,尤属可笑。僧家固然不管,道家如何就管呢?真正理想的去处,倒应该是儒家的祠堂,或者是刘、关、张义结金兰的桃园。这段文字轻描淡写,却将此书的一大关键和纲目暗暗托出。最后的结拜之地,选在了玉皇庙,而作为陪笔出现的永福寺,就成了一大埋伏。

永福寺与玉皇庙,分别作为佛、道义理的象征,多次出现在《金瓶梅》中,影影绰绰,时明时暗。直至小说末尾,吴月娘去泰安进香,在碧霞宫遇险而避入雪涧洞,受到普静法师的点化,西门庆唯一的子嗣孝哥在永福寺出家,全书的结构纲目才得以清楚地呈现出来。也就是说,《金瓶梅》全书,实从玉皇庙结拜(热结)始,由永福禅寺出家(冷收)而终结。在这样一个草蛇灰线、千里埋伏的线索之中,作者由道始,由佛终,道、佛并重而统摄全书。

除了玉皇观、永福寺之外,小说中写到的其他道观与寺院不下十数个。而出入西门庆之家、与他时相过从的,既有和尚、尼姑,也有道士、真人。这样一来,佛、道所代表的色空观和出世观,与小说现实层面的生活(儒家伦常)就构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关系。佛道世界观与价值观,特别是“真妄之分”,既可以视为对世俗欲望及乾坤颠倒之乱象的批判利器和批判动力,也可以被看成是对后者的超越与归宿。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金瓶梅》中,作者所刻意构建的,并非是佛道与儒家的对立,而是佛道义理与欲望的对立。作者引入佛道系统,也不是为了反对乃至取消儒家伦理,而是出于某种不得已。在明代末世,儒学(特别是程朱理学)对现实生活正在失去应有的作用——在《金瓶梅》所描述的日常聚会中,有圣人之称的孔子,常常沦为戏谑与讽刺的对象。作者引入佛道的苦衷,与王阳明及其门徒“引佛入儒”的动机大致相仿。其根本理由,都是基于对现实社会的绝望。从这个意义上,《金瓶梅》的“作者意图”,与阳明学、明末的三教合流及三教一致论,实有很大的内在关联。

客观地说,词话本《金瓶梅》的作者,不仅没有从根本上摒弃儒家思想,相反,字里行间随处充满了乡村学究式的儒家道德说教。值得一提的是,在小说的第九十九回,词话本中有一段归结全书旨意的 “开篇诗”,在绣像本中遭到了删除:

一切诸烦恼,皆从不忍生。

见机而耐性,妙悟生光明。

佛语戒无伦,儒书贵莫争。

好个快活路,只是少人行。

在这首诗中,作者明确将佛道的见机妙悟与儒家伦理的制欲莫争并举,借此批判世俗社会的物欲横流。正因为《金瓶梅》所试图构建的,是佛道义理与欲望的对立,吴月娘式的功利念佛以求欲望满足的“修行”,沦为被否定乃至批判的对象,就很容易理解了。

这里顺便说一下,《金瓶梅》作者对于佛教的态度的复杂与矛盾,特别是“以佛反佛”的观念,实际上与明末佛教内部的禅、净之辨或禅、净对立,也存在着某种微妙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