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道世界观

阳明门下弟子中,有一个名叫萧惠的人喜好佛、道。阳明大概觉得他这样沉溺于佛、道的“异端之说”很危险,希望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他加以警策,便教训他说:

吾亦自幼笃志二氏(仙、释),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鸮窃腐鼠耳![15]

话虽说得很严厉,但也留下了把柄。不开眼的萧惠便立即抓住这个把柄不放,随即向老师追问佛、道之妙。王阳明似乎很不高兴,他斥责弟子说:“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16]在老师的断喝下,萧惠感到惭愧而惶恐,便改口向老师请教圣人之学。可王阳明早已没有了兴致,余怒未息,道:“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17]

在这段公案中,阳明的夫子自道,至少向我们透露出以下两个信息:第一,他本人曾陷溺于佛、道中,下了三十年的功夫;第二,他认为二氏之学,自有其神妙,且与圣人之学(儒学)只有毫厘之差。至于说二氏之学妙在何处,阳明没有向萧惠说明,但在《传习录》的师徒问答中,曾反复涉及。比如,阳明认为,在对酒色财气以及耳目声色之害的拒绝和批判方面,仙、释与儒者的立意大致相仿。释氏“于世间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着”的色空观,对于明代社会日趋功利化的现实而言,无疑是当头棒喝。阳明对此抱有同情与好感,自无需多言。释氏务养心,儒者亦须涵养其心志,但两者之间却有“毫厘之差”:

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18]

在阳明看来,就《大学》章句中的“明明德”而言,佛、老与儒者之旨本同。而儒者在“明明德”的同时,更需“亲民”。仙、释二氏,外异人伦,入于虚寂,为儒者所不取。阳明或许还认为,圣人之学那种至易至简、至广至大的圆融境界,要比仙、释更为高妙。他在比较佛儒之别时,曾有“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之论,并接下来解释说:

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19]

概而言之,阳明学或“良知”之教,发端于儒学内部。阳明本人主观上亦始终持儒学的基本立场,这本身并没有问题。但阳明心学既然要重新确立“心”的地位,致力于人的生命意识和主体意识的觉醒,并试图重构主体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这样一来,它与佛、道(尤其是佛教)的世界观便形成了重叠和复杂的纠缠。也就是说,阳明学本身即隐伏着仙、释二氏的“幽灵”或“结胎”。更何况阳明本人醉心于佛、道三十余年,多年熏染习得,若推究其“顿悟”式的悟道经历、其论道与传教的方式、其认识论与方法论,仙、释二氏的魅影亦在背后若隐若现。《传习录》的话语方式,实际上也受到佛教经典文本的影响。比如说“心即理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这样的语录,与达摩《血脉论》中“心外无佛,佛外无心” “心即是佛,佛即是心”一类的表述,涵义和句式都极为相似。

如果说阳明还试图恪守儒家的基本教义与立场,佛儒之间的界限还能勉强维持的话,到了他的门人即再传弟子那里,这种界限便很快瓦解并化迹于无形了。其大弟子王龙溪公然将“良知”之说置于儒道释三教之宗的位置,并声称:“学老佛者,苟能以复性为宗,不沦于幻妄,是即道释之儒也。为吾儒者,自私用智,不能普物而明宗,则亦儒之异端而已。”[20]似乎在一味地模糊儒与佛、道的区分。耿定向也说,能出世的人,亦能经世,释氏广大慈悲之教,对国家亦有导俗善世之用。[21]而杨复所则干脆认为,释、道二氏与儒学“教异道同”,儒者亦可学之。[22]而焦竑则对阳明所谓佛、道“弃人伦、遗物理”的论断提出质疑,认为佛氏也有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既没有抛却物理,也没有夷灭人伦,并进而推断,王阳明正是得到了“直指人心”的佛学之助,推至儒学,才有“良知”之说。阳明之悟道,实由读佛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