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禅与念佛(第2/3页)

薛姑子伶牙俐齿,反应敏捷。这番鬼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却居然能够自圆其说。其应变之神速,令人可畏。不过,官哥死后不久,不及旋踵,李瓶儿本人也呜呼哀哉,追随官哥一同往生西方极乐净土,薛、王二人对此又会作何解释呢?

《金瓶梅》中薛、王二姑子的形象活龙活现、如在目前,其言谈口吻,笔笔入画。她们打着佛陀的旗号,为一己之私欲,几乎踏破西门庆家门槛。且两人彼此提防,互相攻讦,常相咒骂厮打。王姑子因为分赃不均,诅咒薛姑子“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用的居然也是现成的佛家语言。

对于西门庆这样一个胆大妄为、因贪欲而亡身的“恶徒”来说,他本与世俗佛教无缘。他能说出“只要有了钱,即便强奸了嫦娥也无妨”这样的话,表明他对佛道仙界种种因果不屑一顾,他所信仰的乃是“金钱决定论”。在小说中,他多次对吴月娘的佞佛加以嘲笑,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但问题是,西门庆亦非完全不信仙佛。

他经常出入玉皇庙、永福寺,与和尚和道士们时相往来,且多次慷慨捐出大笔银两,接济僧道,修缮寺观。每到紧急关头,走投无路之时,也往往“循例”临时抱佛脚。为官哥印经如此,为李瓶儿请潘道士作法也是如此。尽管如此,西门庆对于仙佛的态度,与吴月娘完全不同。吴氏笃信净土,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未来交给了佛僧尼姑,可谓是信念坚执;西门庆则是“不信而姑信”,体现的是社会中一般人对于佛道鬼神姑妄听之的惯常态度。在明代特有的社会背景中,西门庆与佛道的关系,也向我们透露出以下几个方面的信息:

首先,西门庆作为十六世纪的新型商人,真正信奉的是金钱至上的原则,佛道的说教和戒律对他完全不起作用。

其次,西门庆“不信而姑信”的立场,与中国古人对虚诞邈远的鬼神敬而远之、存而不论的传统理念遥相一致。

再次,西门庆身上这种不信而犹信的矛盾状况,恰好从反面揭示出世俗佛教在日常生活中巨大的影响力。或者说,世俗佛教活动的兴盛,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西门庆虽不信佛,也不得不与佛门中人保持往来,施捐财物。

最后,我们还可以这样说,在明末社会,由于商业发展、社会失序而兴起的金钱至上论,尚未有力量完全脱离传统伦理思想(包括佛道观念)的影响,像欧洲十八世纪以来的商业社会那样,建立起牢固而神圣的金钱信仰和全新的资本主义经济伦理。换句话说,金钱虽可满足声色之欲,但还不足以成为一种自足的价值信仰系统。西门庆对已经迂腐而失效的传统价值伦理,仍然心存敬畏。

总而言之,以《金瓶梅》 作者的立场而言,不论是吴月娘,还是西门庆,不论是吴氏吃斋念佛的“至诚”和“痴迷”,还是西门庆财大气粗的“施舍”与“功德”,均未能挽救西门庆欲火亡身的命运,也丝毫未能改变西门庆家族由盛转衰、曲终人散的最终结局。世俗的诵经念佛,其虚伪和诡妄,由此可见一斑。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对世俗佛教生活的批判,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前提,即明代社会极端功利化的贪欲和“金钱至上”的倾向,已经严重影响到了佛教界。世俗佛教与功名利禄同流合污,客观上已成为个体满足无尽欲望的工具。作者这一见解,与王阳明的判断一致:“(世人)虽尝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27]

不过,《金瓶梅》虽然对诵经念佛以求福报、施舍积善以图富贵的功利性世俗“佛法”进行了直接的批判和否定,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作者将佛道的“空观”或“虚寂无为”作为统御全书的主导思想。如前文所说,佛、道的思想贯穿作品始终,成为此书结构的一大关键,实际上已开《红楼梦》之先河。“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七十四回)这样的格言警句,到了《红楼梦》中,不过是换了一个说法而已: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不同之处在于,《金瓶梅》从世俗生活渐入佛道之境,可谓由入世而出世,由现实入虚渺;而《红楼梦》则是预先安排了神话式的佛道结构,可谓由仙界而历红尘,由虚转实,再化实为虚。

《金瓶梅》第一回,写到西门庆热结十弟兄之时,有一个细节颇可留意。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等人,聚在一起商议结拜的地点,伯爵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到那日(结拜之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谢希大建议说:“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分那里去罢。”最后还是西门庆拿了主意:“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厂,又幽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