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洗个澡(第2/3页)

还有第二种,它可以是这样的——由于左拉在十五岁的时候曾经和一个年仅十二岁的阿尔及尔男仆发生过不正常的性关系,这使他终生对“身为一个可能的同性恋者”有着困惑和恐惧。“妮侬”这个借自波旁省一位少女的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固然可以是左拉对“完美女性”的憧憬,却也是他刻意遁离其同性恋倾向及其记忆的载具。然而在《洗澡》中,左拉对女性性渴望及性焦虑的嘲诮,适足以显示他陷溺于男性沙文主义霸权机制之中、怯于正视其性别(gender)的底细。

好了。我们有了两个左拉:一个勇敢的左拉,一个怯懦的左拉。我们一定还有第三、第四……以迄于无穷个看起来讨喜或讨厌的左拉;他们有的进步,有的反动,有的占住政治正确性的一面,有的则在对立面。于是我们才省悟:有多少种政治,就有多少种持文本向作品展开的语言勒索。这样的语言勒索先验地假设作品中应有一吻合于后世读者所必需的正义。倘若缺乏或不能吻合彼一正义,就是坏作家的坏作品,反之则是好作家的好作品。

左拉的政治与正义

熟悉“德列佛事件”的人应该会注意到:左拉这位小说家并不自外于所谓的政治负担。当绝大部分的法国人力图从普法败战的阴影中重建且维护法国陆军光荣形象的时候,也正是反犹太主义在法国甚嚣尘上的时候。1894年秋,一名犹太裔陆军上尉被判叛国有罪,罪行是预谋向当时的德国出售军事机密。这一宗在多年之后经证实为冤狱的案件所激化的反犹情绪在当时是具有政治正确性的,而左拉却站在对立面上。他借报纸专栏文章为德列佛辩护(虽然那已经是事件发生三年又四个月之后的事),还发表了致共和国总统的公开信《我控诉》,却也因之触犯了新闻法而出庭受审。他在法庭演说中依旧支持德列佛无罪;当然也就意味着侮蔑了军方,羞辱了民气,对抗了几乎整个法兰西共和国。此一事件不足以荣耀小说家左拉的成就,一点儿都不。被判徒刑一年外加三千法郎罚款,但是在宣判当天就偷渡出国的左拉也不会因怯于服刑而玷污了他在小说圈里的殊荣。《我控诉》更不至于为左拉的小说增光添艳;早在左拉三十四岁那年已经由一座泉水澡池中为自己洗亮了小说史上的光环。“我为自己清理前面的道路。”左拉写他自己——但是我们可以把那个“我”字换成“小说”:“因为不可能有别人来为我清理。”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得回到那个澡池里去。

在左拉的澡池里

C.爱德琳这位美丽的寡妇二十二岁上死了丈夫,之前曾经验过两个月短暂的婚姻生活,她发誓说:够了。左拉以近乎写故事大纲的手法简略、快速地告诉我们:C.爱德琳厌恶婚姻生活,厌恶男子,尤其厌恶R.沃克塔夫伯爵,可是她再婚了,嫁给这位伯爵了。左拉在做什么?他还没开始说故事就已经把故事说完了。

在这里,左拉先推翻小说的万有引力——那个从开头经过中腰抵达结尾的惯性;他把故事的一头一尾先展列出来,形成一个让读惯了“欲知结局如何”故事的读者错愕的序场。小说一旦不再推向“结局如何”,读者就不再紧紧追问后来如何,而是好奇于何以如此,读者也因之而摆脱了时间的轴线,以缓慢或近乎无时间感的速度读《洗澡》故事的第一段。

这标示了“一”的一段以近乎三倍于序场的篇幅描述年老的M.伯爵夫人(C.爱德琳的姑妈)每年招待侄儿侄女度假十五天的古堡荒园,其中将近一半的文字细写的是澡池。接下来的二、三、四段节奏依然缓慢,篇幅也与第一段相差无几。从中我们除了跟随C.爱德琳对古堡、花园、树林、泳池作更细致与融入少妇绮思幻想的勘查之外,还知道C.爱德琳总在深夜独赴澡池洗浴的习惯,以及在突如其来的某夜C.爱德琳发现R.沃克塔夫这轻佻的家伙已经藏身池中,且似乎有意让C.爱德琳感到羞窘。第三段尾出现了小说中首次的对话:

“谁在那里?你在那里做什么?”

“是我,太太,”沃克塔夫伯爵安静地回答。……“您不要害怕,我也在洗澡。”

这两句非常简单的对话——以及尔后几乎占去第四段所有篇幅的对话,都只是礼貌和羞窘的角力,没有一丝热情,没有一丝爱欲。左拉一反像一、二、三段的那样大量剥现C.爱德琳敏感密意的手法,关闭了我们对她的想像。只在第四段中央他重新白描这个蹲踞了两个人的、直径不过两米的澡池:

月亮的确已转了位置,它现在已照着整个的水池。这是一个很美的月亮。水池像银的镜面一样,在阴暗的树丛中间发光;岸边的灯芯草与荷叶使水上映着细微的黑影,好像用中国的墨水涂着一般。雨也似的星光从叶间的狭缝落在僻静的水池上。在爱德琳背后流动的水丝,以更轻的声音响着,仿佛在嘲笑似的。她冒险地朝洞穴的方向瞥一眼,看见石灰塑的爱神以亲热的态度向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