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洗个澡

——一则小说的政治学

在“小说应不应该表现政治意识”这个命题上,一直有着两极化的争议,即使把这个命题温和些地表述出来(比方说“小说应不应该容有政治负担”)也一样;应然与否是持论者的态度甚至信仰,导致无穷的对立辩论,而非相互理解。至于实然与否——“任何小说是否都容有其政治负担”,或者“任何小说是否都表现了某种政治意识”;这一类的命题恐怕也只能引来对“小说里的政治”此一课题特别敏感的批评家掀鼻扇耳地点头称是。当然,这一类的批评家(以及对政治现实特别有意见的小说作者)会说:当然!一部即使刻意避免抨击、批判、讨论乃至探触政治问题的作品都已经“呈现了某种政治态度”。

20世纪末叶的台湾人喜欢用“泛政治化”这个字眼来形容某些擅用“权力意图或动机”来解读(或谴责)公共事务、政策、人事等纠纷的人,于是“泛政治化”便成了媒体的流行语;拥有不同理念、意见或党派集团背景的人也就经常相互掷祭此语,作为叫阵斗争中的反击武器。有趣的是,所谓“泛××化”原本就是指“过度专注于××意义或价值的解释或批判”,试问,政治性的解释或批判岂有不过度专注之理?那些自以为对政治问题素无兴趣,其作品亦不具政治负担,且不应借作品表达政治意识的作家请注意:千万不要用“泛政治化”这个流行语来反击那些用政治议题来剥视你的作品的批评家,那是一个无效的字眼。过度专注于政治意义或价值的解释或批判之所以成为一套显学,正因为其过度专注。换言之:不泛化,不成政治。不戴有色眼镜,不成政治。不套用阴谋论,不成政治。不预存成见,不成政治。不行使语言勒索,不成政治。

窄小的一行定义

语言勒索:规定作品必须有批评家发现、发明并认可的严肃意义。

你思索、创作并想像吧

左拉在《给妮侬的新故事》里有这么一篇《洗澡》,叙述一个年轻貌美、誓言永不再嫁的寡妇,如何在一夕之间与她素所厌恶的青年伯爵私订终身的故事。沿袭十年前(1864年)出版的《给妮侬的故事》所使用的倾诉腔调,左拉再度于许多作品中穿插以叙事者无比浓情蜜意的缱绻私语,向一个虚拟的听众(读者)——妮侬吐露爱慕、思念,间或表白作为一角色的叙述者某些即使非关恋事的感觉或想法。在有的篇章里,妮侬变成角色;有些时候,通篇不见妮侬的芳踪。总之,周旋于“虚拟的读者”与“角色”甚至“共同叙事者”之间,妮侬成为年轻的左拉“实验”其“小说”的一个工具,“她”让读者得以体会进入故事的不同层次——情节的、叙事的乃至于创作的。

《洗澡》这个非常不严肃(甚至有些轻佻)的故事列于《给妮侬的新故事》一书首篇,而在篇首的部分,左拉如此写道:

我来给你叙述一件意外的事情,妮侬。你思索、创作并想像吧。这的确是真正奇妙的一篇小说,一篇胡诌的、似乎不会真正发生的有趣故事。

左拉开宗明义地表态这是“一篇胡诌的、似乎不会真正发生的有趣故事”,其实是一项狡狯的设计。他让我们这些“妮侬”摆荡于“相信故事真的发生了”以及“不相信它会发生”之间,而且较接近于后者(“一篇胡诌的故事”),然后,左拉再把我们一步一步地拉向前者。我们这些“妮侬”如何从一个更接近于不相信作者的摆荡位置进入、接受、最后相信“它发生过”呢?那是由于左拉故意给予我们大量的、丰盈的、饱满的白描性细节,让我们从一座附有活泉澡池的古堡中“看见”、“听见”甚至“嗅见”一切光影声香。在读完《洗澡》之后,我们这些“妮侬”已然经历了一次“思索、创作并想像”的过程,如置身于梦中而不觉其幻的眠者,从而也相信了“誓言守贞且美丽矜持又轻憎男子的寡妇在半个小时之内接纳了高大的青年伯爵与之共浴,继而委身相许”的这件事。简言之:我们这些“妮侬”相信了胡诌。

两种政治心灵及无穷其他

一百年后持《洗澡》之文本令左拉交出意义的批评家当然拥有莫大的权力以及权利指称:这篇小说表现了“某种”政治意识。

第一种可以是这样的——作为一名家道没落的城市中产阶级工程师之子,左拉穷苦的童年及触角广泛的新闻业学徒生涯使得他有机会深入体验中下阶层平民的活动及意识,并因之而产生揭发封建贵族虚矫面目、暴露其荒淫与伪善生活的勇气。《洗澡》中的古堡即是没落贵族缠祟其窥淫癖与暴露狂的颓废场域;窥淫癖与暴露狂又正是权力的剥削与自我剥削的类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