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第4/8页)

“啊,没关系。”

说完,就没话了。

大巴又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便抵达了樱桃园。

经过某小镇的时候,导游讲起有关镇上煤矿的稀奇古怪的传说。据说从前,在这个镇子上刚刚开始建设煤矿和工厂的时候,一些欧美人作为经营顾问,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看见欧美人喝红葡萄酒,当地人误以为“他们喝的是来这里干活的年轻女工的血”,因而闹得人心惶惶。

“血也不可能那么清澈啊。”

听了一半,我便嘲弄地说道。爸爸附和着“是啊”。可车里有人还嘻嘻哈哈笑个没完。我觉得无聊,拿出相机从车里拍了几张窗外的风景。

爸爸没有对我说起老太太的事。我也觉得没有谈及的必要,所以什么也没有问。

大巴从高速公路下来进入市区后,又开了一段路程。刚才只能远远看见轮廓的山峦,现在已经近在眼前了,连山上凸起和洼陷的地方、树木茂盛的地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当窗外终于开始出现一片片结着红色果实的樱桃树时,那些聊天聊累了、都在打盹的女人们,“哇”地发出了一片尖叫,车里顿时热闹起来。汽车像是厌烦这些噪音似的,无力地停了下来。我把相机挂在脖子上,下了车。一呼吸到清新的空气,女人们更加起劲地欢呼雀跃起来。时间还不到十点。

位于高坡上的樱桃园旁边的斜坡是一片荞麦田,虽然还不到盛开的时节,已开出了白色的小花。这片白色的田地尽头是一片深绿色的苹果园,再往前边,是一条窄小的马路,马路前边又是一片小白花。镜头收不进目之所及的所有风景。想要全都收进来时,镜头立刻就模糊了。

再往远处看,就是那青绿色巨石般的阿尔卑斯山脉[1]了。据说有北阿尔卑斯山和中阿尔卑斯山之分,不知道这一带属于哪个。估计问爸爸,他也不知道。我想,肯定在某个地方有一座巨大的叫做阿尔卑斯的山,而我现在看见的远处的山脉可以算是其碎片吧。于是,我对着那远山摁了几下快门。

樱桃园和田间土路之间隔着一道铁丝网。一进入樱桃园里,大家便开始从自己看中的樱桃树上,一颗接一颗地把樱桃揪下来塞进嘴里。最靠前边的樱桃树很大,够得到的地方已经被摘得差不多了,不过,踮起脚尖来,还是够到了几颗。放在手心里的红色、橙色和黄色混合色的樱桃,在阳光照耀下一看,简直不像是能吃的水果。我口渴得不行,加上挨着让人发憷的爸爸坐了一路车,心情紧张的关系吧,脑袋懵懵懂懂的,就像刚上完五个小时课的感觉那样。我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吃起了樱桃。

吃得差不离了,我开始在樱桃园里寻找起爸爸来。发现爸爸被一群中年妇女围在一棵美国樱桃树下面——大概是把他当成樱桃园的工人了。他正为她们一颗一颗地摘着够不到的高处的或枝叶茂密的地方结的红色樱桃。

爸爸长着一副没有主见也没有危害性的平庸相貌,性格也随和至极。虽说不无超脱世俗之风,却不是风流之人,除了个子高点儿之外,基本没有男人味。

我想象着爸爸如果年轻三十岁,和我同样年龄的话,会怎么样呢?我会对他感兴趣吗?还没等吃完一颗樱桃,我已经给出了答案:恐怕不会的。我喜欢的类型和爸爸恰恰相反,是那种特别爱说话、特别阳光的男人。我现在交往的男人就是个成天嘻嘻哈哈的人,让人有时候都受不了。我告诉他我们全家去采摘樱桃的时候,他特别羡慕地说:“嘿,桐子家的人真和睦啊,我也得动员我家的人去玩玩。”

这样分析明白之后,我不由得又同情起爸爸来了。我摘了满满一把樱桃,朝背对着我的爸爸走过去。

“就是那儿,那个树叶下边还有一颗。帮我摘一下。”

“在哪儿?”

“再往右一点,伸直胳膊,对,就是那儿。”

爸爸往那群女人里的一个女人手里放了一颗亮晶晶的红樱桃后,接着又有一个女人叫爸爸帮她摘,爸爸自己根本没有时间吃樱桃。然而,他没有露出一丁点厌烦的神色,顺从地帮她们摘着。虽说当女儿的面对这一景象不会太舒服,但联想起刚才爸爸帮助老太太的义举,看着爸爸像个男子汉似的在帮助别人,就仿佛遇见了突然说出人话的猫狗一样。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爸爸发现了站在他身后的我,指着那棵几乎被摘得所剩无几的树干细细的美国樱桃树问我:“你吃吗?”

“已经没有了呀,这树上。”

这时,又有一个眼尖的女人发现高枝上的树叶下面的樱桃,便揪了一下爸爸的衣襟。没等我把手里的樱桃全部吃光,爸爸已经被那帮女人簇拥着,转移到另一棵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