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第5/8页)

中午大家在一个古老民居改建的土产销售中心的餐厅里吃了饭。爸爸似乎非常中意这种蘑菇多得冒尖的大酱汤,每喝一口,都要夸赞一句“真好喝”。

“这样的汤,妈也能做啊。”

“可也是。”

“只不过蘑菇少一点。”

“就是嘛。”

“咱们又不是森林里的狗熊,用得着放这么多吗?”

爸爸叹息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杯里的麦茶。看着他这个动作,我又联想起了在休息处助人为乐的爸爸。今天不知为什么,这个光景总是盘踞在我脑子的角落里,怎么也不能够被记忆的褶皱接纳。这使我产生了和几年前看到爸爸和哥哥打架时同样的感觉,这一感觉已开始朝着“不来就好了”的结论滑下去了。

“啊,真好喝啊。”

“净是奇奇怪怪的蘑菇。”

“蘑菇这东西本来就怪呀。”

“口蘑和香菇就不怪呀。当成蔬菜吃也觉得很正常。”

“桐子说的正常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吃得惯的意思呗。”

爸爸没有回答,又喝了一口汤。我的话也许从爸爸的身体中间穿行而去了吧,只有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个素面朝天的中年女人好奇地瞧着我们。

也许是因为那女人的视线和爸爸的沉默吧,我忽然想到自己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是这般幼稚,居然和爸爸瞎争论蘑菇怪不怪啦、事物的价值啦什么的。我的这种感觉是确凿无疑的。就如同我看着眼前的餐桌、饭菜、女人们,触摸到的塑料筷子、椅子、T恤等等一样。

“我出去走走。”说完,我走出了餐厅。

餐厅外面,是一大片农家和苹果园,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公路为止。我沿着田埂走起来,前方可以看见在樱桃园看见过的阿尔卑斯山脉。现在,我想给在那座山那一边的、遥远的东京的男友——不知他现在在打麻将还是在睡觉——发照片,拿出手机一看,不在服务区。我收起了手机,两手叉着腰,眺望着眼前的田园风光时,渐渐发觉不仅仅是手机不在服务区,连自己也处在所有乐趣的范围之外。在这里拍了几张照片后,我又继续往前走。

人们在这样的地方,能寻求到什么样的生活乐趣呢?是采摘苹果、看萤火虫呢,还是骑着自行车兜风呢?即便存在着这样令人心旷神怡的风景,也还是有人会窝在家里头上网吗?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慢慢腾腾地往前走,突然发现爸爸就站在前方一百米或更远一些的地方。不可思议的是,对于远远看见的亲人,自己几乎条件反射似的想要招手叫他。可要是离得再近一点的话,可能反而不想被看到了。

“爸爸。”我挥着手喊道。正背着手眺望什么的爸爸,转过身朝我稍稍抬了抬手。然后放下手看了看表,朝我慢腾腾走过来。我停下脚步,用鞋尖戳着土等他。爸爸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什么?”我问道。

“快到时间了。”

“这么快?”

“快要发车了。桐子,你没戴表?”

“我从来不戴表。”

“请大家两点之前回来,导游这么说的呀。”

“是吗?”

爸爸转身往回走。

“我先出来的,可你怎么走了那么远呢?”

“我是从餐厅后门出来的。”

“刚才看什么呢?”

“那边有一户人家的庭院相当漂亮,看了一会儿。”

“什么样的?”

“有一个很大的玫瑰花拱门。墙壁是天蓝色的。院子里有花。”

“玫瑰花拱门?天蓝色?那可太美了。真的有吗?”

“是啊。”

“在哪儿?”

“那边。”

爸爸回过头,指了指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真有的话,我去拍几张照片。”

“还有五分钟时间,该往回走了。”

“就拍几张。跑着去的话来得及吧。好容易来一趟。”

“那我先回去跟导游打声招呼,你跑着去看看吧。”

“知道了。拜托。”

我在田间小路上跑起来。一旦跑起来就仿佛停不下来似的,最后还挽起了袖子,身体前倾,像上体育课时那样飞快地奔跑起来。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碰得胃直疼,我就用手抓着它跑。跑到一口小小的红色水井附近停了下来,回头一看,已经看不见爸爸了。

记得刚才爸爸站着的地方有这么一口井的,可是我的脑袋扭转了三百六十度也没找到爸爸说的那户人家。我又是踮起脚来又是蹲下来,还走进田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视线死角,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天蓝色墙壁的房子。“哪有啊。”我不由得说出了口,一股火直往上蹿。真恨不得把隐隐作痛的侧腹揪下来,扔到那恬静的风景中去。

不过,我一只手使劲摁住了侧腹,另一只手抓着相机,转身沿着来时的小道朝餐厅方向,小跑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