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鸦片战争(第3/5页)

我们三个人来到了公寓楼。作为哀悼,她的胸口上别了白色的纸花,她摸弄着花,当我们停在入口时。她抬头看着我,脸上有一个空白的笑容,眼里充满了泪水。

“那些政治运动没完没了,直到邓小平来了,”她说。“我们真是高兴。”

有那么几秒钟,她寻找着合适的字眼。她对一切都很小心——笑容冻结在她脸上,泪水顽固地停留在她眼中。她收拾起来,又开始说话。

“现在我们自由多了,”她说,以很严厉的口气低语道。“我们是那么自由。我们现在有许多的自由了。”

我站在那儿,感觉尴尬,点头以示明白。我难以想象在学校的生活算是哪种真正的自由,虽然我知道,如果我在中国经历了文革的话,我的感受会不同。也许,如果我和学校里最高级别的共产党官员结了婚,我的感受也会不同。我知道这种想法不大合适,但我无法将它从脑中赶走。

她看起来察觉到了——不是我对自由的不同理解,而是我不能想象中国过去的恐怖。

“你不能理解那是怎么样的,”她说。“在那些日子里我们只有那么少。半斤肉。”她说得很饥饿,她的眼睛锁在我身上。

“一个月半斤肉,”她说。“每个月我们有二十七斤米。那就是全部了——二十七斤!你知道那是多少吗?现在一个家庭一个星期就要吃那么多了;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月。一整个月!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总是挨饿。”她摸着她的胃,她的眼里还闪着泪光,而我意识到,真正的饥饿对我来说,比涪陵师专里的自由更难想象。[2]

“当我读完大学,”她说,“我被派到了偏远的乡下去。那是在乌江边,快到贵州了。我做了农民。你要记得,我的家是在重庆;我不是从乡下来的。我不是个农民。但我不能回家了。有三年时间,我就是个农民,在那三年里,我在乡下一家学校教书。中学。我教那些学生念字。

“你不能想象那些日子。江青”——她嘶声喊着那名字,我听别的中国人也这样叫过——“江青,毛泽东的老婆,她说没必要学习,没理由去学那些ABC。不要ABC!”她重复了好几遍,她的嗓音愤怒地上升——不要ABC,不要ABC,不要ABC。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样边哭边说,听起来几乎有点傻,但除此之外,无法表达她的感受,一个受过教育的城里女人去到乡下,一个没东西可教的教师。即便现在,我们也难以理解,一个五十三岁的女人,还因为过去的记忆而怒火中烧,那过去的遭遇究竟是个什么样。亚当和我沉默地站着。我想我应该谈点别的,最后,我问她,今天和毛泽东1976年去世时,有些什么不同。

“在那个时候,每个单位都有一个治丧委员会,”她说。“我们穿白衣,我们做花圈,有一个星期我们都在哀悼。每个人都为丧礼工作。学生,老师,工人,农民——每个人。所有的事情都停止了。这次是很不同的。”

她的手挥向空中,指向教学楼,城市,江上的轮船。“这次,”她说,“便宜。”

她吐出了这个词,接着,擦擦眼睛,进了楼。在她这五分钟内,我看到的情感流露,超过我在涪陵跟人几个星期的交流中所见。第二天,我在街上碰到她,她笑笑,没说什么,就和她往常的表现一样。在之后的一年半里,我们再没有一次正式的交谈。

三月末的一天,我在学习汉语时,看见了爬过天花板的一只蜥蜴。他的颜色闷绿,黑色眼睛鼓胀出来,他一会急停,一会儿急动,好似一部片子,每三帧就掉了一帧。

他乃是我自从十月以来见到的第一只蜥蜴。在温暖的秋日夜晚,公寓里到处是蜥蜴,在天花板上爬来爬去找蚊子。灯光会惊吓到他们;经常的,我走入房间,拧下开关,三到四只会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他们总是小腹平平落地,他们网状的脚摔在水泥地面上。三月里的这只体型较小,而他慢慢爬到门口,消失了。

插旗山上的桃花树生出了小小的白色花蕾。校园里的花儿在开了,每隔几天就有雨水落下。沙岸与江中的石头岛逐渐缩小。白鹤梁消失了。

有两天,冬日的雾气褪去,而阳光比过去几个月里都明亮得多。我穿着短袖衬衫跑步。田里的农民在水牛后面步行,耕着泥土。稻谷种植的季节来了。

然后是倒春寒。雾气返身,厚厚罩住了江面。有些花儿凋谢了。插旗山的花蕾定住了。农民们继续耕田。在我公寓外的台阶上,我见到一只死蜥蜴,他的眼睛是闷灰色。

几天后,我在乌江上游,作了一次长途的登山。我卷好帐篷和睡袋,还戴上了野营的炉子。在口袋里,我装了一只罗盘。最近,我的小妹妹安吉拉寄了一本旧书给我,是泰德威廉姆斯的棒球传记,这书我也带上了。我把背包甩到肩膀上,走出了学校的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