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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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文杰接到讣告的时候,正在对着电脑写新构思的小说开头。这是他的长篇处女作,尽管开头已经写了七十八次,但他依旧不满意。

他找了许多自己喜欢的小说开头,比如,最为经典的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是一个二十户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芦苇盖成的屋子沿河岸排开,湍急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床里卵石洁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

他觉得这才是经典开头,虽然自己不可能写出那么经典的作品,但至少开头得看起来厉害一些。

这也正是他坐了一个下午电脑文档依旧空白的原因,手机里的那条讣告都比他写的内容多,上面写着:

我儿郭忠仁因车祸身亡,明日葬礼在湛江家中祠堂举行。

湛江离方文杰所在的南京有些距离,且没有直达的飞机,若是第二日再去便赶不上葬礼了,所以他今天就要出发。他在网上查了一下机票,晚上十一点还有一班到广州的航班,到达是凌晨两点,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再坐汽车或租一辆汽车开过去应该赶得及。

于是他回了一条信息:“惊悉忠仁过世,很是悲痛,我明日会准时到达,请伯父伯母节哀,多保重。”

发完信息,方文杰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傍晚六点。他关了电脑,收拾了一下房间,把许久没有用过的行李箱擦干净,装好衣服,洗了个冷水澡。这是他多年来的习惯,不论春夏秋冬,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他都是打开莲蓬头,享受大量冷水带来的刺激。冰冷干净的清水,能让他每天思路清晰。

关上莲蓬头,他扯下一条厚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滴,再用另一条浴巾包住滴水的头发,然后把厚浴巾扯下,躺在沙发上,点了一根烟。方文杰数着和郭忠仁认识的年头,想到上次见面还是两周前,在小说方面很多时候都是郭忠仁给自己一些意见还有鼓励。他自以为在高中时期同桌因车祸死亡时就已经看破了生死,但一想到天人永隔,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他竟有些悲从中来。

机场离方文杰所住的地方不是很远,打车的话大概是四十分钟。出发的时候,他想到路途遥远,决定带上两本书。其中一本是郭忠仁的小说《无声》,讲述的是一个聋哑人的爱情故事,小说写得很好,但是据说销量惨淡,虽然已经看过,但方文杰想到这也算是遗作,再读一遍可当是一种纪念。另一本则是华莱士的传记《尽管最后,你还是成为你自己:与华莱士飞机上的旅程》,根据这本书改编的电影他也看过,总希望有一天也能踏上同样的签售之旅,但很多事情他都只有想的份儿,到要做的时候总是由于追求完美或懒而退缩。

他准备好一切,叫了一辆车,锁好了家门,便提着行李箱下楼。司机早已经打开后备厢在楼下等待,帮他把行李搬了上去。

司机说:“那么,开始计费了,整个行程大概四十五分钟,车上有水和充电器可供您使用。”

方文杰“嗯”了一声,以示回复。

司机接着说:“您是去哪里呢,出差还是?”

方文杰说:“广州,参加朋友的葬礼。”

司机也不好意思再搭话,回了一句:“不好意思,您节哀。”

一路上安静得可怕,坐在汽车里,局限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窗外的绿色呆板地飞驰而过,也许已经习惯了,不觉得这画面其实与看电视差不多。司机可能觉得百无聊赖,便打开收音机。这时音乐缓缓传来,方文杰靠在后座上,安静地听着。是《随风而逝》(Blowing In The Wind),鲍勃·迪伦沙哑的声音传来。

方文杰很钟情美国的民歌,而《随风而逝》是美国民谣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他之前看过袁越写的一本关于美国民歌历史的书《来自民间的叛逆》,里面记载了上百个民歌手的经历,只是这本书已经丢失了。在鲍勃·迪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天,他想找出来再看看,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想找寻某件东西的时候,那件东西就会躲藏起来。

“先生,到了。”司机转过身来叫醒了方文杰。司机把后备厢打开,帮他拎出了行李箱。

方文杰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于是打开车门,下了车。此时收音机还在播放歌曲,但已经不是鲍勃·迪伦的声音,而是一首华语歌曲,并不是很好听。

他对司机说了声“谢谢”,拉着行李箱向出发厅走去,但一想到飞机上要待好几个小时,所以打算先抽根烟,于是又返回门口的抽烟点,点燃了一根红色的万宝路,那是他很喜欢的牌子。机场出口的抽烟点可能是最有礼貌的场所之一,很多刚下飞机的人都没有火,于是都向方文杰借了火,然后都向他说了“谢谢”。